第十七章 山河无泪

十月孟冬,北风南来。

霜天寂寥,江山萧瑟,最凄惶处是邯郸。

顿弱临去楚国之前做下的粮草买卖,给肆虐的寒风增添几许血腥味。

人命最贵也最贱,命贵的时候,钱买不到,粮食可以,顿弱如是说。

影将军不善经营,好歹没辜负顿弱的良苦用心,暗囤的粮买到了想要的消息。

另一位前辈姚贾留下的局,他走错一步,还李牧清白之前,没有先杀赵嘉。

邯郸内乱,易了一位更得人心更具魄力的主。

邯郸是吾土

太行是吾乡

西方有秦是虎狼

杀吾父欺吾母

掠吾地夺我粮

兄弟尸骸满山岗

姊妹魂魄何处往

吾身尚有血

吾口尚有气

但有血气在

定教虎狼偿血债

童谣尚有七分血气,小说家的故事更是万丈豪情。

可恨那燕国昌国君乐毅连克齐国七十城,齐国几灭。

幸得有田单将军矢志不渝,死守孤城六载,布火牛阵大破燕军。

燕人四散溃逃,田单将军乘胜收复失地,齐国光复。

齐如此,赵如何?

想那愚公能移山,精卫可填海,我辈亦能击退虎狼驱逐暴秦!

忌闻言闭目,有这志气,赵国人怕要死扛到底。

他微微抬脸,冷阳落洒,渗过皮肤融进奔涌的血液。

日光微凉,他的血,亦然。

一群乞儿如鸟雀散,这些提偶的线很快将密令送达。

暗军开始履行使命,用血笔把赵国主战之臣的名字一一删去。

国尉沐浴不慎溺毙,御史出行车马失控,邯郸令饮酒过度而亡……

赵嘉的忠实拥护者接连死于非命,就连他自己都差点喂刀。

他与群臣议定杀富筹粮之后,返回城上督战,半路被匪徒劫杀。

幸得身边护卫和路过剑客拼命死战,才将杀手尽数击毙。

很可惜没留活口,也无从问出来历,只查得一人有王宫侍卫标记。

赵嘉难以分辨是赵迁不甘心,还是秦人嫁祸,此后长住军中再不出行。

当然他也不会想到,这场暗杀真正目的是送另外两位刺客到他身边。

他感激的恩人,是随时都在找机会置他死地的蛰伏者。

六人同时接到影将军密文,其中,两人得令杀同伴灭口。

死不瞑目的四人会有补偿,他日忠烈榜上列英名,妻显荣,儿袭爵,门庭生辉光。

长公子旧宅门庭前,孤儿寡母多如牛毛。

救下第一个孩子时,雪姬没想到会有今日。

不断有人将儿女往她门前扔,再后来是年迈的父母。

不收,残忍;收,也残忍,老弱孤幼增至上千,纵一日一餐,也无可为继。

赵嘉帮不了她:“军中哪还有余粮?”

郭开也无能为力:“死囚都抽筋扒皮当军饷了,我真的变不出粮食来了。”

所有人都在默认,兵无粮则赵国亡,孩童断食不算大痛痒。

一位老家臣给她出主意:“富人家里定然有粮,要不找几个富户抄家。”

“那怎么行?富又不是罪。”

“抄一两家救一两千个孩子,值不值?”

“可是……”

“有什么可是,这宅子就是当年抄家收没入官的呢!”

长公子在邯郸的府邸三十年是一位富豪的家宅。

那时秦围邯郸,城中人相杀以食,官府征粮无果只好拿富户开刀。

首当其冲的就是此户人家,家主冠以卖国罪斩首,一家老小险被赶尽杀绝。

枝繁叶茂的望族如今只剩两人在世,家主那任性的幼女和当年尚是垂髫的外孙。

难怪秦王那么讨厌,原来童年曾历此噩梦。

秦王留给雪姬的印象有三:狂妄、自私、贪婪。

十几年前他们有笔烂账,但那至始至终都与雪姬没有关系。

秦王强娶她只是想报复郑姬,顺便给三宫太后看看:我要什么女人你们管不着!

雪姬逃嫁,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到卫国公主琰头上。

他宠琰,一度宠到三宫太后晕厥,后来华阳一死,他就把琰抛到九霄云外。

秦王又怎样,镀金的渣滓还是渣滓,这种男人死也不能嫁。

不能为自己活就断别人活路,否则与那个渣滓又有何区别?

孤儿断粮,她也绝食,陪孩子们枯坐,一起静待死亡。

玄衣玄袍的陌生人穿过数千懵懂而清澈的目光,走到她身前。

“我有粮。”

她抬眼,望见一张被疤痕隐去容颜的脸。

“但是不能白给。”

“你要什么?”

他要她,向赵嘉引见。

“可以,但见不见你,在他。”

屯粮的三分之一收买雪姬,另有三分之二成功吊赵嘉上钩。

若顿弱做这笔生意,会先拱手让粮以示高义,然后哭穷让赵嘉自觉给钱,赚个名利双收。

忌不会,呈上顿弱留下的书信后,就一言不发地勘察左右。

李左车仗剑在左,李耳持戈在右,此时刺杀会赔上自己一条命,不划算。

所以,这一回面见,他除了喝水什么也没干。

赵嘉从信里看懂来龙去脉,原来此人是楚国豪商的“家臣”,留赵替家主收笔横财。

信里说买卖不成便会毁粮,稳妥起见,赵嘉付钱,破财比担险要好。

十倍之价买的粮只够军中十日,但愿十日之中,能来救兵。

邯郸与世隔绝,秦军是他们知晓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因为对赵国有利的讯息,秦人是不会送进城来的。

然而,苍天无眼,每一日都有箭书告诉他们世事的风云变幻。

北军覆灭,王翦已抵漳水,李信直入云中。

四国畏秦,齐魏作壁上观,楚燕隔岸观火。

楚有姻亲牵绊,齐国国策偏安,魏国新立盟约,可燕国,深仇大恨却不发一卒!

“秦报夺妻之恨,尔引火****,且好自为之。”

“荒唐!”

赵嘉怒摔国书,大骂秦王无耻燕王昏聩。

李左车拾书长叹:“引火****不尽然,自掘坟墓倒是真。”

燕赵世仇,燕王喜趁长平之战给赵国背后捅刀,赵国也围了燕国国都三次。

所以,秦灭赵,燕国三呼“快哉”,赵国本不该多指望燕国!

到底还是秦王聪明,赵国树敌就是给秦国送盟友。

倘若当年娶了魏国公主或者齐国公主,是否赵国现在也不至于沦为绝地?是否父王也不会那么决意地废掉他的太子之位?毕竟当年废去太子的罪名之一就是娶仇国公主。

赵嘉忽然明白,生在王族,舍一己****当是本分,万事应以利国为先。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痛悔之下他命人将燕王的回书送去给雪姬一观。

书送到的时候,雪姬正在跟陌生人叙话,她贪心想多敲他点粮食。

这个人好奇怪,一问三缄口,沉默值千金。

“你是不是,小时候挨过打?”

忌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你怎么知道?

雪姬笑:“我家公辅小时候啊,被他父君打了一回,就不爱说话了。”

呃……忌略不一样,他爹昌平君从来动口不动手,他娘才是能动手绝不动口。

他打小一身翻墙跃壁的本事都是逃亲娘的打练出来的。

忌毕竟年岁小,难免流露几分天真,被说破心事竟然低眉垂眼红了脸。

他难堪的间隙,雪姬读完丈夫送来的书,一时头晕目眩昏死过去。

侍女来扶,忌假装帮忙偷瞄一眼书,心道:表哥造得一手好孽。

这书雪姬早就看过,可是赵嘉亲自派人送来就添了一层意思。

赵嘉在怨也在悔,今日绝境是当年二人贪欢的苦果。

黄昏时,雪姬醒来,沐浴过后,穿上一袭缟素。

她登上城楼,李左车正与赵嘉论着司空马半土存国那一策。

左车识趣告退,雪姬为丈夫披上亲手缝制的战袍。

“后悔吗?”

赵嘉愣住,不见她时又悔又恨,待见她时,万种心思唯有二字——

“怎会?”

“怕吗?”

“怎会?”

雪姬笑,跟当年私奔时的答案一模一样。

赵嘉看着妻子,她盈盈站在风里,恰似一株瘦梅,形销骨立。

“我不该,不该让你受这番苦。”

“我情愿。”

满腹柔情袭上他心头,恰逢城外营帐灯明,那温柔刹那就被冷风吹散了。

“风大,回去吧。”

“我带了粮饷来。”

“什么?!在哪?”

“在你面前。”

面前除了妻子什么也没有,赵嘉微嗔:“什么时候了,别开玩笑。”

雪姬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王族玉牌放到他手心。

“嘉,我终有一死。”

“说什么呢,我们会赢的。”

雪姬抚他心口,笑:“我活在你这里,你活着,我就活着。”

“你今天怎么了?”

“我是燕国公主,我身上每一寸都金贵得很,你一定要好好用。”

赵嘉顿觉羞赧,闺中话哪能这时候说,便道:“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雪姬吻了吻他,耳语:“嘉,活着。孩子们在家等你。”

他回吻她耳垂,诺下一字:“好。”

风来,衣袂飘飞。

她为丈夫系紧袍结,凛然转身,步至女墙时回眸一笑。

那在初见时曾绽放过的笑容最后一次浮现在她的脸上。

敛裾登墙,纵身一跃,用最惨烈的方式与人世诀别。

明月高楼美人,邯郸此夜绝色。

阴影里,忌看到了白衣翩然的绝代风华,还有坠落后晶莹剔透的滚烫水花。

城墙下的巨鼎由赵嘉设立,他颁令:若有言“降”者,处以鼎镬之刑。

但他何曾想到,这只鼎会将他誓死不降的妻煮到肉烂骨碎。

军中无炊,但肉还可以果腹,细嫩柔滑,鲜美可口。

百名壮士感叹这餐平生未有的美宴,独有赵嘉对着肉食泣血沾襟。

碎肉已看不出来自哪里,他曾经拥抱抚摸亲吻过的鲜活身体已碎尸万段。

初见时,是她的笑容赐给他胆魄,敢与秦王一争。

诀别时,亦是这笑容赋予他力量,放手绝地一搏。

“诸位,可知今夜军宴是何种食材?”

“不知道,从未吃过,可鲜香了,像是驴肉……”

“不对,比驴肉还嫩,像是鹿肉。”

“我觉着不是……”

层层甄选出的百名勇士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左车喝住喧哗,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长公子夫人!”

满座喧嚣如沸水逢雪,刹那寂成空野。

“夫人听闻军中无饷,便投身沸鼎,饱诸位口腹,助我等杀敌护城。”

长久寂静后爆发山呼海啸,壮士豪情怒冲云霄。

“杀敌护城!杀敌护城!杀敌护城!”

赵嘉起身,拭去眼中血泪,痛至撕心裂肺的男人明晓怎样才能祭奠自己的女人。

“诸位,随赵嘉杀出城去。擒贼擒王,今夜,闯秦中军帐,势必诛杀主将杨端和。”

“奉长公子令!杀秦狗,祭奠公子夫人!”

“杀秦狗,祭奠夫人!”

“杀秦狗,祭奠夫人!”

……

是夜城门洞开,秦人犯傻,这是……这是投降?

密密麻麻的老弱妇孺陆续出城,这应该是投降吧……

斥候禀报主将杨端和,端和大喜:看来这几日攻心战打得不错,秦王成功切掉四国外援,邯郸已成死城,投降只在早晚,这主帅倒是识时务。

可……若是投降,为何将老弱妇幼遣出,不应该是赵王出城受降吗?

女人和孩子,雪姬用四处要来的粮食续了他们几个月的命,今夜偿命。

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撞向秦军刀口,由她们掩护着的死士从阵中杀出。

一百死士,雪姬支离破碎的血肉在他们的体内化作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自樊於期申明军令以来,杀女人和孩子都是死罪,秦军一时陷入混乱。

眼见人潮汹涌就要撞开防线,即将打开一条血路,杨端和下令:格杀勿论。

将令没能出中军帐。

赵军骤然出城牵制秦军兵力,将秦军主将与副将阻隔在两处。

秦军有律:主将死,部下皆重罪。

中军护卫拼死血战,最后全部阵亡。

一百赵军死士也无一人生还,最后殒命的人割下杨端和的头颅,发出胜利的讯息。

一颗人头落地,秦军军阵瓦解。

趁着副将樊於期还未重新集结残部,赵嘉率领宗族踏着血泊撤出邯郸城。

军报快马送到咸阳是第二日深夜。

秦王夜半惊梦,梦里有刽子手追着跑,有头颅在天上飞,血把蓝天染得红艳。

他记事较一般孩子早,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是外祖父斩断脖颈鲜血飞溅。

嘲笑声、咒骂声、母亲的哭声,一声声环绕耳畔唤出一身冷汗。

刀鸣血光相交叠,猝然出梦,月冷窗静风声咽。

他长吁一口气,今夜一人独卧,无人来解此刻心灼。

梦醒之后再难成眠,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也是满心萧索。

他不喜欢这个梦,他的女人们也不喜欢。

一旦他做得此梦,就意味着陪侍的女人当夜生不如死。

怒火与欲火相连,积蓄近三十年的恨,无处发泄只能转嫁。

幸运的是今日他睡在王后的床,而王后远在楚国。

与安陵公主的新鲜劲已经过了,他开始思念明媒正娶的嫡妻。

想她没遮没拦的嬉笑怒骂,想她咬耳磨人的小虎牙,不知道妫儿会不会想他。

妫儿没那空闲,二哥正弥留,三哥要即位,舅舅满楚国抓叛贼杀。

她一定不会想他,这是秦王的自知之明,无情从来都只会败给更无情。

他与这个小冤家呢,说来话长。

大婚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在他眼皮子底下蹦哒着长大。

一不留神就蹦进了心里,心动却不敢碰,华阳快死了,他才有胆宠。

华阳太后是尊长,若是王后再得宠,楚人势力在秦廷得多猖狂?

秦王与旁人不一样,别人是爱了便予你所有,他是砍了你翅膀才能爱。

等赵国拿下,得赶紧把人接回来,想来邯郸也就在这几日……

一想到邯郸,他就不只睡不着,那是困意顿消瞬间清醒,翻身起床去前殿。

他一个人站在地图前傻笑,除了最北的代郡,赵国全境差不多都在掌中。

邯郸乃瓮中之鳖,再也翻不起浪来。

他拔剑,剑尖指着熟悉的名字,狠狠刺了下去。

开心!

然后他就半夜跑到国尉府静坐,等。

这吃饱撑的,今夜不一定有消息,可能什么都等不到只是让值夜官员白白紧张。

秦王不管,他心情好,乐意。

他很快就心情不好了,军报快马加鞭星夜而至,曰:杨端和死,赵嘉突围。

长久沉默之后,他面色如常宣下四个字:军法处置。

主将乃全军首脑,首死则身必灭,故秦国军中有令,主将不得上阵杀敌,主将阵亡,副将夷灭三族,全军受罚。

这条军令旨在震慑全军,令其拼死保护主将。

士兵死完副将死绝,主将才能死,主将死了副将还活着,那就是副将不尽力。

秦王觉得把副将樊於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国尉闻讯瘫倒,连跑带跳飞奔进宫,秦王怒气还没消。

他在练剑,把武阁的柱子砍折,把对剑的蒙毅累傻。

蒙毅看见尉缭,扔过剑来开溜:“国尉你陪一会儿,我去如个厕!”

尉缭还没站定,那剑光就雷霆暴雨一般压过来。

“陛下息怒!息怒啊!”

秦王的怒易起难息,尉缭被他横劈竖斩逼得跳窗,边逃边喊:“糊涂!”

“打你就算糊涂?!寡人就糊涂了!”

秦王跳出去追着打,尉缭蹭地从另一扇窗跳进来。

“我说的是樊将军!”

“他糊涂要你说!不是他出岔子,大军能败吗?!”

“陛下你处置樊将军糊涂啊!”

秦王收剑,气喘吁吁,问:“怎么说?”

“非常之时,怎能固守陈规?自罚几万大军,那是在帮赵国解邯郸之围啊!莫若先尽数记过,让他们戴罪立功,攻下邯郸则前罪一笔勾销,若再战不力,按军法论处。”

秦王愣了半刻钟,突然迸出天翻地覆一声吼:“快!快!快!派人拦住军令!”

军令都是快马加鞭的最快速度,发出去了哪还能再拦住。

第二道赦免令到的时候,樊於期已经逃走,好歹安抚了剩下的军士。

樊於期叛逃的消息传回来秦王又怒了:“惧祸出走?!三族,一个不留。”

这回尉缭劝不住也不该劝,秦王下定决心杀鸡儆猴。

“寡人若开纵容先例,以后阵前诸将谁还愿意用命?!犯了军纪就逃出去逍遥,长久下去必定军不成军!秦国有连坐之法他又不是不知道!是他自己不顾妻儿老小!怨不得寡人!”

杀!老人的血,孩子的血,女人的血,鲜红而热烈。

尉缭观刑时一阵心悸,无论他与秦王的目光和心胸有多远大,他们都在做刽子手。理直气壮的杀人,用慷慨激昂的理由把杀人这件极其丑恶的事情美化。

“羌瘣领杨端和旧部,王翦即刻南下!二军合围,就不信邯郸还能翻天!”

邯郸突围对秦王是个打击,告诉他一个道理:做人哪,不能高兴得太早。

就算知道王翦南下一定手到擒来,他也再不敢掉以轻心。

“对了,忌儿有消息吗?”

“还没有。”

秦王倒吸一口气:兔崽子别有事,要有个三长两短,姑母得拆了咸阳宫……

兔崽子倒没事,不给他来消息是不好意思。

赵嘉整这么大动静,忌儿觉得是自己无能。

若是早点下手,秦军就不会有此败绩,可他没想到赵嘉会突然弃城。

他送过去的棋子还没来得及起作用,突围那夜仓促准备的暗杀以失败告终。

最后他只得又送两个人给余下的那一枚棋子喂刀,让他站稳脚跟。

邯郸城外,红河奔流。

女人的血、孩子的血、勇士的血,土下三尺犹朱,地上三寸皆赤。

赵人三五成群出城收拾战场,从凌乱的尸堆里搜寻亲人遗体。

忌在满地尸丛里走过,来确认暗军中一位勇士的死亡。

他见得一柄熟悉的刀,扒开尸山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他抬手替勇士瞑目,一只小血手抓住他的胳膊紧紧抱住。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他以为这是初遇,于她却是重逢。

他记不得偶然从屠夫手里救下的人,孩子一直深记。

她陷在粘稠的血污里,龟缩在堆叠的尸山下哭泣,直到他的身影映入眼帘碾碎血雨。

初雪落,埋葬一地鲜红。

纵饮万人血泪,山河都依旧,不为谁黯淡,不为谁明媚。

城上号角再起,城外秦军重集,千疮百孔的邯郸,依然不肯言败。

男人抱起孤女在风雪中回城,天上迟归的孤鸿飘落一叶雪翎。

鸿飞于苍,南去莫回望,不回望,一鸣一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