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风飞云会

仲春时节,秦王巡游邯郸。

闹市中央,姚贾的头颅依然高悬。

王翦本想收葬,听闻秦王要来,便留他在楼头等心愿圆满。

看过荒唐悲壮,历过雨雪风霜,骷髅终于盼来了梦中景象。

秦王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玄衣黑甲,意气风发地走进这座城,走近早已逝去的人。

头皮腐烂殆尽,风如刀,割断最后一缕发丝,头颅坠地。

秦王捧起颅骨入殓,太尉率诸将叩首送灵。

姚贾之死消除了前线战将对敌后间者的偏见:原来纵横家并不都是见利忘义贪生怕死。

若无姚贾陷赵国中枢于瘫痪,能否顺利灭赵还未可知。

打马过王城,挥鞭入宫台,万人以血泪开路,换君王他国闲庭信步。

王子政离开邯郸时,虚岁有十,秦王政重归此处,年三十一。

故地重游,楼矮了,街窄了,记忆里入云摩天的赵王宫竟也只有半山高。

他在邯郸生活了九年,可笑的是,这九年竟要从吕不韦的传记里寻找蛛丝马迹。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简而言之就是:秦王两岁的时候,太爷爷把赵国往死里揍,赵国要杀他爹,爹跟仲父都跑了,留下他娘俩被赵国宰。

没被宰的原因是他娘乃豪门之女,这个豪族有能力藏匿女儿和外孙。

史书没写这个家族的最终结局,只写了二十多年后外孙回来复仇。

这个外孙身形从四尺长到九尺,从阶下囚成为邯郸城的新主人,从前需要仰视的一切,现在都变作俯视,不变的是放火把这里连人带房子全部烧成灰的念想。

第一个想烧的,是赵王宫。

王城易主,旧主人与新主人相见,话里藏刀眼底藏剑。

流亡的王子政曾被押解上殿,他还记得母亲用楚楚可怜争取赵孝成王一丝心慈手软。

他忘不了王座上那个人的眼神,忘不了生死就在别人一句话的感觉。

如今他做了王,站在孝成王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孝成王的孙子。

赵迁站着不肯跪,就像当年的他,一丝一毫都不愿折腰。

他很想剁了赵迁,一如当年赵孝成王想炸了他喂狗。

孝成王对他多恨?想想他太爷爷对赵国做下的事就能理解。

秦人杀了赵国几十万人,战场无情还罢,战后竟然杀降。

一时之间,国中孩子尽成孤儿,国中女子皆是寡妇。

作为国主,赵孝成王恨得天经地义。

可以算笔账,史载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他爹应该也不会太差。以秦昭王当时的年龄,差不多得有四百多个孙子,重孙儿的数目得超过一千。

秦昭王把子楚送到赵国当人质,又毫无顾忌发动秦赵之战,大概是觉得死个百分之一和千分之一根本无关痛痒。

既是秦国先耍流氓,赵国按例诛杀人质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便有了子楚的逃亡,有了一门浩劫,有了一个孩子对赵国的仇恨。

犹记当年此处,孝成王扶起梨花带雨的康夫人,虚情假意道一声:“夫人受苦了。闻听夫人家中不幸,是寡人约束不力,夫人节哀。”

康夫人怯若雪中寒蝉,拽着孝成王衣袖恳求:“放过孩子,求你。他还这么小,杀了他也没什么用,秦王不会伤心,秦国也不会退兵,留着我们……我生而为赵人,您是我的王啊!求你,不要伤我的孩子!求你……”

秦王母亲的名不见于正史,两千多年后出土的“康泰后”印章泄漏了一点端倪。

不知是出于对这位女子的怜爱,还是细思量了赵国的未来,孝成王放过了这两人。

“诸位爱卿,从今以后,谁再伤康夫人母子一根毫毛,便是与寡人为敌。”

再后来,秦昭王死,秦孝文王即位,子楚晋升太子,赵国还派兵奉送他们归国。

秦王没法去黄泉找孝成王报仇,报在他孙子头上也天经地义。

当时赵迁刚断奶,没机会见到那情景,秦王就详细跟他复述了一遍。

赵迁很愤怒:“可恨大父一念之仁,没将你千刀万剐!”

秦王瞅赵迁的眼神像是在打量傻子:“是啊,所以寡人不能重蹈覆辙。”

赵迁有点懵,不小心第一句话就自送了人头。

“说吧,想怎么死,寡人尽量满足你。”

到现在说死有点晚,要能死在国难那一刻也还好,偏偏那时被什么影将军挟持着,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活下来就不想死了,最好的死法当然是老死。

他还是没有勇气赴死,又不愿低声下气求饶,只好沉默。

秦王冷笑:“难怪你会丢了赵国。”

赵迁不小心又怒了:“我丢了赵国?”

他环顾四周,曾站立于此的赵国文武,换做了秦国的利刃智囊。

文有昌平君、李斯、张苍,武有尉缭、王翦、王贲、蒙武、蒙恬、蒙毅、李信、任嚣、辛胜。此外,就连赶车递水研磨代笔的侍从赵高,都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这些尚能见光,还有不能见光的。

那人,站在蒙毅身侧,应是秦王亲信。

脸上的剑伤和刀疤渐渐淡了,露出了原本俊美的容色。

赵迁还记得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命运寄托在他的一柄剑上。

他曾有多感激此人,感激他手刃心腹大患李牧,甚至不顾游士身份将他留做近卫。

若非韩仓生妒将他赶走,或许赵嘉逼宫那夜不会那么狼狈,赵迁曾有过此想。

直到那人趁夜入宫擒王,直到他以功臣身份站在秦王身边,赵迁才深觉可笑。

“你用龌蹉手段夺了我赵国社稷,怎配指责我丢了国?!”

“兵不厌诈,你没听过?”

“我只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惜自毙的是你。”

“终有一天,会有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赵迁情绪太过激动,唾沫星子飞溅,喷了传话的赵高一脸口水。

赵高没有去擦,多年阅历告诉他,在秦王眼皮下侍奉,最好不做小动作。

其实他擦擦也没事,毕竟秦王此刻并没有心情管他,因为赵迁简直太讨厌了。

“吠犬不咬,咬狗不叫。”

“豺狼行径,天不恕你。”

“无能才会怨天尤人。”

“无耻就能横行天下?!”

“兵者诡道,哪里无耻?”

“‘无耻之耻,无耻矣’!”

“是你亡了国,不是寡人。”

亡国之君本身就是最大的耻辱,可赵迁觉得这辱并非自取。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小人觑位,是天亡赵国,非我之罪!”

秦王终于震怒:“既是天亡赵国,何不跪受天命?!”

赵迁吓了一个激灵,强装镇定仍旧死犟:“天命不在赵,也未必在秦。”

他等着秦王再次暴怒,结果这人又没发火。

他一挥手,郎中令蒙恬命诸郎将赵国旧臣“请”上殿。

“看看,看看为你卖命的人。”

顺着秦王的手指,赵迁看到了哀颓的文臣和残疾的将军。

李牧被诛,人没能来,长子李泊被扶进殿,怀里揣着李牧来不及写完的那份血书。

赵葱阵亡,也没能来,小侍卫赵佗捧血衣入见,小兵脸上的疤有牡丹花那么大。

被俘的南军主将颜聚断了一只胳膊,战场上活过来的没有一副完整身躯。

别时尚是君臣,再见俱是阶下囚。

“国有伤,臣不敢瞑目。待河山无恙,自当含笑黄泉路。”

这是李牧的一半遗书,赵迁哭了,抱着书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显然,秦王没那么好心让他们君臣叙叙旧情追忆过往。

“人是你杀的,平个反吧!”

赵迁收住悲哀愤然怒斥:“姚贾诬陷,他下的手,该认错的是你!”

秦王都快被这傻子给气乐了,既然再送我一个功劳,不要白不要。

他走到李泊跟前,把姚贾的上书递过去。

这份书与影将军故意留给李左车的那份一字不差。

“功名利禄,人之所趋,李牧者,非人哉!其人忠正如此,终不可为我王所得。言诛其身,则污其名;不污其名,则臣负君。思及再三,贾不敢因一己之私而损天之道,唯上察之。”

姚贾的评断七分真挚,秦王的话十分诚恳。

“姚贾所言,半虚半实,障眼法而已。寡人恨武安君,寡人亦慕武安君。武安君之死,秦人难辞其咎,但是不得不为。”

赵迁冷冷一笑:“这就开始收买人心了?”

“人心难求,若能买到,秦国之幸,寡人之幸。”

“虚情假意!”

赵迁第三次送人头,秦王却之不恭,也告诉赵迁一个道理:虚情假意好过无情无义。

秦王入赵颁下的第一道正式诏令,就是恢复李牧的武安君爵位,并由其子李泊袭爵。

李泊没有接诏,作为父亲的智囊,他明晓秦王的意图。

“秦王美意,泊心领。武安者,以武安邦,我自幼腿疾,徒以文安身,非以武立命,无才亦无功,不敢受赏。”

“受封袭爵,彰先人功业,不拘俗礼。”

“先父至死未肯负赵,我若受秦之爵,岂非坐实先父叛国之罪,泊毋宁一死。”

“可惜,天不生李牧在秦,若得你一门忠烈,寡人何其幸也!”

李泊略怔,他心里蓦然生出一句话,不知可笑还是可叹,便试一试秦王。

“良禽择木而栖,泊也并非冥顽不灵。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泊之所怨者,乃是与杀父仇人同立一廷。秦王若能为李家复仇,则李氏一族为秦王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赵迁知这一句话便能拆穿秦王的虚伪面目,便把矛头指向秦王身后的年轻人。

“秦王若真心想收伏武安君后人,就杀了他!李氏言出必行,秦王做得到么?”

李泊望了过去,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稚气还未完全褪尽的小将军身上。

他是手刃李牧的凶手,秦国右丞相昌平君的长子,秦国暗军首领——熊忌。

秦王舍不得杀,这李泊也太不知好歹,可是方才的话……

太尉翻个白眼解围:“咳咳,臣有一家务事难断,想请陛下赐教?”

秦王皱眉:“你连个家都没有,还有家务事?”

“臣有一小妹,生得灵慧无双。西家男子倾慕不已,以隋侯之珠和氏之璧为聘。本是一桩美妙姻缘,怎奈那男子有妻,而小妹誓不为妾。那男子便赠书与小妹曰‘卿且勿忧,吾妻不日当死’。敢问陛下及诸位,小妹当不当嫁?”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不知就里,有人心照不宣,秦王介于二者之间,便问诸臣:“你们替太尉断一断。”

年轻人冲动,王贲正迷着狐奴,嘿嘿一笑:“这么痴情,为何不嫁?”

李信也觉得这是真动心了:那男子必定既富且贵,嫁也不亏!

蒙恬知其中轻重,心无决断便也无话,蒙毅尚幼,纳闷:“太尉有小妹?我怎么不知道?”

尉缭扶额,他没有小妹,胡乱瞎诌的,既然问起来只好继续胡诌。

“我家恩师的孙女,恩师择婿,问计于我……”

这下换忌纳闷了:你恩师不就是我师父么?清河?!那鬼丫头才多大就要嫁人了?

所谓敏于心而讷于言,他的嘴比脑子慢,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任嚣抢了先。

“能有隋侯之珠和氏之璧的,不就是陛下么?谁能不嫁陛下啊?!必须得嫁啊,是吧?!”

李斯扶额:男子自是陛下!小妹便是李泊,发妻是忌儿,带兵的小崽子们悟性不够啊!

老将军们就大不一样。

王翦摆手:“若有得选,不嫁也罢。”

蒙武义愤填膺:“见色忘义,绝不能嫁。”

昌平君也会意,哪能劝人杀自己儿子,便将话说得更明白:“臣有二女。若此男子来聘,臣断然不会应允。能杀前妻,也不会善待后妻,臣绝不会将小女托与不测之人。”

最后,李斯结尾:“待发妻至义,才能待后妻至情。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以为,最好不做负心人。

“寡人倾慕先生,亦望先生佐我大业。忌儿为我出生入死,寡人惜之爱之,且必以全力护之。先生若能入秦,寡人也定会如此待先生,定不让先生再蒙半点冤屈。”

李泊落泪,吐出心里话:“可惜,天不生赵王若秦王,若能得秦王之明,先父何其幸也!”

这一幕对赵迁而言太过讽刺,好似亲手把死心塌地的老婆推进别人怀里。

更不幸的是,倔强如他不知如何悔改。

于是在他助推之下,名将赵奢之孙——马服君赵兴也答应入秦,并弃用赵姓,改为马姓。马兴成为马姓始祖,世代定居咸阳。

秦王别提多开心,虽然李泊依然推辞,秦王还是好脾气请赵国旧臣们逛逛赵王宫。

“这可是你们用命守的地方,都看一看!让你们旧主带个路!”

赵迁不乐意:你逛你的园子,凭什么要我带路?

“你熟。”

这太伤尊严赵迁扭脖子不干,王贲可开心:陛下,他这么不识抬举,杀了吧!我有刀!

他刺啦拔刀寒光瑟瑟,赵迁就乖了,他再犟得话媳妇孩子都得归别人了。

听说秦王要来,王翦找匠人修复过王宫,故而仍有飞桥凌云宫阁巍峨。

或许是因为美景太怡人,这场秦赵君臣游园会相当成功。

秦王跟赵迁在前面耍着嘴皮,从三十多年前长平之战撤廉颇说到半年前杀李牧。

赵迁不甘心:“就算按李牧的打法,赵国也耗不起,这么多天灾人祸,换你你怎么办?!”

秦王听完也觉确实不好办,但是他很自信:不管我怎么办,不会办得比你烂!

后面两位相佐,昌平君跟郭开,论着赵国政务得失。

昌平君有个大疑问:我理过账,赵迁元年开始筑柏人城,那是个无底洞,你们想做什么?

郭开耷拉了脑袋:当年春平侯定下的策,筑柏人城当陪都,就像齐国的即墨。可惜你们来得太快了,我们没机会退到柏人去。

昌平君称赞“高明”:秦国还没大兴兵,你们就想好当缩头乌龟了?

郭开垂眼:有备无患嘛!敌不过你们神兵天降,命啊……

神兵?王翦眼中,李牧之兵算当世神兵。

所以他一直追着李泊问李牧原打算如何退秦。

李泊长叹:“无非以静制动。父亲说你们求胜心切。倾国之兵,不胜就是输。我们只要守住防线,你若无功,秦王就会收拾你。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秦王先让赵王收拾了你父亲。”

“唉,两国交战,拼的不止是兵啊!”

“不谋兵也没法谋国啊,武安君是否留有著述?”

王翦老将军惦记着李牧的治军经验,小将军们却玩起了战俘。

李信原是羌瘣部下,他抓了颜聚所以十分得意:那南军主将!胳膊我砍的!

王贲见不得他猖狂样:北军才是赵国主力,那北军主将赵葱,我剁的!

任嚣的战绩没法跟他们争色,只能唠叨一下自己出类拔萃的武技。

“我抓了个人,抓他之前,他砍了三个千夫长八个百夫长二十多个散兵。”

任嚣的意思是,我连这么厉害的人都能抓,你们看我厉不厉害?!

王贲跟李信又不傻:老虎被别人耗死了,你当你自己能耐啊?不过那老虎倒是有点本事,在哪儿呢?

任嚣指着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娃娃,那娃娃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们。

王贲不信:毛还没长全呢!嚣老弟你吹牛吧!

李信也不信:还没我的矛高!嚣老哥你记错了吧?

“不信啊,你们可以试试?”

王贲拦住娃娃,漫不经心挥了一拳,落空。

再挥一拳,再落空,第三拳,嘭,小娃娃开始反击。

嘭嘭嘭——

王翦回头,看见儿子被揍了一拳。

昌平君回头,看见王贲在打别人小孩。

……

待秦王回头,两个人互掐着脖子,鼻青脸肿俨然一双熊。

啪啪啪!

秦王高兴得连拍三掌,活人斗殴可比死水楼台好看得多!

他问赵迁:“你们宫里有较武台么?”

“有,在兽苑。”

“走!”

兽苑是赵迁的伤心地,在那里他射杀了一只视他如天的金雕。

那时他亲手葬送了李牧,而今又是此处,他失去全部朝臣,彻底沦为孤家寡人。

秦风烈,龙吟方泽,虎啸山丘,问英雄,谁是英雄?

人间几多英雄,尽入一人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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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赵国降臣的设定,有关臣子名声气节,这里虽是小说也并不敢胡乱瞎写,附上出处

李泊——出自《山西通志》:“李左车,赵将李牧之孙也,父泊,秦中大夫詹事。”

马兴——南齐《姓谱》、隋代《广韵》、唐代《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都有记载:“马姓,本自伯益之裔,赵奢封马服君,后遂氏焉。秦灭赵,徙奢孙兴于咸阳,为右内史,遂为扶风人。”“秦灭赵,牧子兴徙咸阳,秦封武安侯。”

但是这两则史料离秦代较为久远,尤其是李泊的,所以并不能作为研究用的信史,还请看官留意。

这部分感谢【秦穿导游张不叁】的解惑

以后凡有重要引用,都会附在章节下,以便看官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