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生一对(下)

青狮环顾四周,发现道殿最深处,有个空着的神座。

只有最重要的道殿,才会有主殿,才会有一方神座--那方神座永远空着,因为那属于昊天--那是昊天的位置。

它走到桑桑身旁,小心翼翼咬着她的衣裳,把她轻轻地送到神座上,然后撕下几幅幔纱,盖在她的身上,帮她保暖。

哪怕再虔诚的信徒,看到此时浑身浴血、直待产子的桑桑,都不会认为她会是昊天,但青狮坚持认为她就是昊天,她是唯一的真佛。

对于自己的坚持与忠诚,青狮很满意,想到先前大黑马弃主人而去,更是怒其不忠、哀其无能,想着事后若有机会,得偷偷咬它一口。

桑桑疲惫无力地躺在神座里,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脸色越来越苍白,脸颊上汗珠越来越多,便是连举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青狮看着她的模样,很是紧张,不安地围着神座转着圈,尾巴不时拂过墙壁,将壁画上那些庄严神圣的天女神将像,都扫成了碎片。

道殿外忽然再次响起喧哗声,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逃跑的神官执事纠集了人前来做什么,青狮警惕地盯着殿门,如果还有人来打扰主人生孩子,那么它也顾不得等什么命令,直接便要把那些家伙咬死。

得得得得,蹄声清脆响起!

大黑马奔入殿内,马背上坐着位有些肥胖的中年大婶,那大婶脸色比桑桑还要苍白,双手紧紧地抓着鞍前,似乎随时会昏死过去。

中年大婶是一名稳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被一匹马绑架,没想过会看到一头有半座道殿高的青狮。更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道殿里帮人生孩子,更是万万没想到,那个生孩子的女人腹上会插着一把剑,浑身都流满了血,看着像魔鬼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得亏这一生她接生过无数次,见过无数血腥、畸形难看的画面,不然肯定会昏过去,当然,她宁肯自己昏的更早一些。

……

……

桑桑躺在神座上,服了一剂药粉后。精神稍好了些,睁着眼睛,看着在纱幔外忙碌的那名中年妇人,虚弱说道:“什么时候能生出来?”

此时已是暮时,距离阵痛开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名稳婆在桑桑身旁喊口号已经喊到喉咙嘶哑。但还是没有生出来。

桑桑浑身汗水,身下垫着的帷幕也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苍白的脸颊上,看着很是可怜,好在眼神还没有涣散的趋势。

中年妇人走到神座前,看着她腹上那柄血剑,声音颤抖着说道:“第一次都这样。您呆会儿再用些力气,也许就出来了?”

桑桑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确定,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只好闭上眼睛,继续养神,准备下一次用力。

中年妇人当然很想离开,尤其是判断出这女子很难顺产。极有可能难产之后,半个时辰之前,她就曾经试着偷溜过一次,只是看着那头雄武而巨大的青狮,一口咬掉了三名神殿骑士的上半身后。她很老实地走了回来。

……

……

依然还是没有生出来。

中年妇人看着脸色苍白的桑桑,忽然生出些同情,凑到她身旁说道:“得用些法子了,万一真的难产,那可是一尸两命。”

桑桑看着她,无力说道:“什么法子?”

中年妇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骄傲的光泽,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那法子,不知救活了多少大胖小子,绝对没有问题。”

她从大黑马鞍上解下自己的工具箱,取出了一个圆头的钳子,掀起桑桑身上盖着的帷布,便准备往她的双腿间看。

桑桑漠然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微怔,苦笑着说道:“我说大妹子,从开始到现在你都不让我看……这不看怎么帮你生?都是女人,你都要当妈了,还害什么臊啊?”

桑桑看着她,平静而不容置疑说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看着手里的助产钳,叹气说道:“要说这法子可是从长安城传过来的,可是就算再好用,也得看着用啊。”

“不用那个。”

桑桑的视线从她手里的铁钳移到自己腹部那柄剑上。

看着那把剑,她微微皱眉,沉默了很长时间,胸脯微微起伏,将身体里残余的所有力量尽数积蓄至最后那刻,然后伸手握住剑柄。

剑是酒徒是壶中剑,被最烈的酒洗过,除了她自己的血,干净无尘。

她握住剑柄,向下拉动。

嗤啦一声,剑锋破开血肉,血水蔓延,如河流逾过大堤。

中年妇人两眼翻白,便要昏过去。

桑桑脸色苍白,声音断续微弱,却异常坚定:“不准昏!”

……

……

道殿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不怎么悦耳,有些吵闹。

对于桑桑来说,是这样的,对于大黑马和青狮来说,也是这样的,她的注意力,这时候主要在自己的腹部伤口,大黑马和青狮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至于那位中年稳婆,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取出婴儿,并且以极其强悍的意志进行了简单清洗后,终于难以承受生命之疯狂,昏厥了过去。

桑桑想要修复腹部的伤口,却发现残余的力量太微弱,无法做到,于是她先用针缝合,然后用手掌里最后的那点如萤火般的清光抹过,整个过程里,她昏过去数次,醒来便继续,痛到极致,却依然面无表情。

恐怖的伤口缝合完毕,最后那点清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血水被擦干净后,甚至只能看到针线的痕迹,而看不到创口的模样。

桑桑很疲惫,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表现的很不错。

当然。是做为人类的表现很不错。

忽然间,她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件特别小的事情。

那时候从渭城去长安城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女红不好,至少和长安城里的那些小娘子们没法比,宁缺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她想,以后他不能这样说了。

想了些小事和旧事。分散了一下心神,缓解了痛苦与疲惫,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向身旁一望,便蹙起了眉。

她看似有些厌烦或者不悦。其实是有些惘然。

就在她的身边,很近的地方,躺着两个婴儿。

两个婴儿闭着眼睛,很干净,粉雕玉琢都不能形容。

问题在于,怎么会是两个?

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天,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了双胞胎?

宁缺在雪域木屋里问过她。是男是女,她说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她很抵触自己怀孕这个事实,所以从来没有去感知过。

生孩子,这件事情已经让她足够惘然,一下生了两个,更是如此。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些慌乱。

她望向神座下方,发现那名中年稳婆早已经昏了过去。或者说睡死了过去,居然这种时候还在打鼾,心可真够大的。

她提起两个婴儿的腿,看了看,确认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显得有些粗鲁。

青狮低头,不好意思去看,大黑马很无奈地轻轻踏了踏前蹄,用嘴撕下一片帷布,放到神座上,盖在两名婴儿的身上。

那年胖大婶生孩子后,确实把婴儿包的很紧,可能是刚生下来会怕冷?

桑桑困难地撑起身体坐好,用帷布将两名婴儿包了起来,只是包的很乱,不像是包孩子,更像是包东西,比如脂粉匣子什么。

她一手一个把孩子抱在怀里,姿式难免显得有些别扭。

便在这时,男婴忽然张开嘴,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受到感染,被她用右手抱着的女婴也随之哭了起来,就像最开始那样,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有些烦躁。

“不准哭。”

她看着怀里的两个婴儿,面无表情说道。

她现在没有什么神力,言谈形容间,依然神威如海,庄严无比。

但刚刚初生的婴儿,哪里能感觉到什么威严?

初生的牛犊都不会怕虎,昊天刚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无所畏惧。

道殿里响彻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有些烦,有些慌。

她忽然闭上眼睛,细眉紧紧地皱起,皱的很紧很紧,很用力很用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记起很久以前的某些回忆。

最终,她成功地记了起来。

那时候,河北道终于下了雨,她还是个婴儿,在宁缺的臂弯里静静地躺着,那时候,他的手臂也还很细,但躺在里面很舒服。

回忆着当年宁缺抱自己的样子,她的双臂渐渐不再那么僵硬,变得柔和了很多,微微弯起,两名婴儿明显也觉得舒服了很多,哭声渐低。

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记得那时候,宁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米糊,用嘴一口一口喂给自己吃。

婴儿是要吃米糊的,没有米糊,那么就要吃奶,或者反过来说也行。

她睁开眼睛,解开染着血的衣裳,开始给孩子喂奶。

大黑马和青狮,早已避开,静静地守在殿门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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