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红黑

阿森笑了,道:“大哥,怪不得你名字起个‘谓‘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冷谓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沉声道:“眼下咱们兄弟只有一件事要做。”

阿森道:“大哥,我知道,打鬼子。”

冷谓点头道:“收拾心情,好好做事。”

阿森道:“大哥,我听你的。刚才我就是一时感触。”

冷谓沉声道:“我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阿森一下子来了精神,笑道:“大哥,都妥了。我昨晚连夜找到吴二宝,提起大哥您的名号,说到你逼他给戴局长写的那封信,这孙子立马老实了,满口答应给咱找几十个兄弟帮忙做事,我没给他说什么事,只让他安排好人手,随时听候大哥的号令。”

冷谓点点头,道:“你去,暗中盯紧他。”

阿森一怔,道:“大哥,你怕吴二宝这小子耍花招?”

冷谓沉声道:“诸葛一生唯谨慎,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森点头道:“明白了,大哥,你放心好了。”忽然笑嘻嘻望着冷谓。

冷谓道:“怎么了?”

阿森笑嘻嘻道:“大哥,吴二宝这小子,整天不是妓院,就是赌场,吃喝嫖赌,样样都干。你要我寸步不离跟着他,他去哪我就要去哪,那小子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我可是穷小子,没钱,这个,你知道的......”

冷谓微微一笑,道:“他就是不去妓院赌场,你自己难道不去?你恨不得天天腻在那个小莺身上,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你,迟早要毁在这女人身上。”

阿森一怔,脸上一红,道:“大哥,你都知道了?”

冷谓哼了一声,道:“你拐带了她,把她安置在大境路二十八号,是也不是?”

阿森嘴里像塞了个核桃,喃喃道:“大哥,你怎么知道?”

冷谓哼道:“你拐带了盐帮金八爷的六姨太,若非我出手,你能脱得了身?他会放过你?”

阿森彻底呆住,喃喃道:“大哥,你可真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复生,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火眼金睛,当真了不起,做弟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冷谓微笑道:“继续,我爱听。”

阿森一下子跪倒在地,抱着冷谓的大腿,道:“大哥,我给你磕头了!”

冷谓笑道:“好,磕罢,重重磕。”

阿森忽然从地上跳起来,身子一晃,远远闪开,手里多了两大沓钞票,笑道:“多谢大哥卖个破绽给我,真是好大哥啊,大哥若是不故意放水,谁又能近得了大哥的身,更别说从大哥身上取东西了。仗义疏财,体贴兄弟,及时雨呼保义宋江啊。”

冷谓仿佛很吃惊,道:“你连大哥都敢耍?你怎么知道我把钱放在两处?”

阿森笑了:“狡兔三窟,永远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都是你教我的。”

冷谓怔住,喃喃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教训啊。”

阿森嘻嘻一笑,身子一闪,人已不见,抛下两个字:“走了!”

冷谓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呦,这小子,也不说给老子留点?”

转出胡同,一眼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夹着一个皮包,迎面走过来。冷谓眼睛一亮,喃喃道:“看样子,老子又要施展空空妙手了。唉,都是被阿森这小子害的。”说着话,走过去,摇摇晃晃,横冲直撞,那男子躲避不及,两人撞在一起,男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冷谓喝道:“巴格!”那男子吓一大跳,手一松,皮包掉在地上,顾不上捡,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冷谓瞪着他,重重哼了一声。那人俯身捡起皮包,转身便跑。冷谓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钱包,喃喃道:“兄弟,对不住了。他娘的日本人就是坏啊,你把账记在小鬼子头上罢。”

东条萌子提着包,站在那里,双目含春,张望着。

她刚才回去换了一个大一点的包,还顺便补了妆。

女为悦己者容。

更为己悦者容。

安眠药已在包里,整整两大瓶。她去药房,假装找人聊天,趁人不备,偷偷放进包里带出来的。

做这些的时候,她心里很忐忑,很慌乱,但是为了他,她不怕。

她在等他。

岩田刚。

这个眼睛会说话的男人。

他也不如何英俊,也不怎么倜傥,可是他挺拔,他潇洒,他与众不同。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一般,让她一头扎进去,沉迷其中,沉醉不醒,不可自拔。

飞蛾扑火,她愿意。

为爱倾情,她欢喜。

在她十八岁的年华里,她从未谈过恋爱,可是今天,她就这样,在一瞬间沦陷了。

被他攻陷。

他来了,远远走来,穿着黑色风衣,戴着一顶礼帽,就那样施施然走来。

脚步沉稳,镇定自若。

她心神俱醉。

她迎上去,扎进他怀里。

冷谓抚着她,低下头,吻吻她头发,在她耳边柔声道:“咱们去吃法餐好不好?”

东条萌子重重点头:“嗯。”

冷谓接过包,拉着她就走,挡住一辆黄包车,上了车,紧紧拥住她。

法租界。

法式餐厅。

冷谓要了牛排,点了红酒,举起酒杯,看着东条萌子,微笑道:“请!”

东条萌子举起杯,抿嘴道:“请。”

碰杯。

冷谓一饮而尽。

东条萌子啜了一口。

冷谓放下酒杯,专心切牛排,姿势熟练而优雅。

东条萌子安安静静坐着,看着冷谓,抿嘴微笑,忽然道:“你穿的黑色,我是红色,红与黑。”

冷谓嗯了一声。

东条萌子轻声道:“你读过《红与黑》吗?”

冷谓抬起头,目光一闪,定定看着她。

东条萌子微笑道:“这里是法租界,法式餐厅,我穿红色,你穿黑色,我想起了法国作家司汤达写的《红与黑》。”

冷谓静静看着她,他当然读过这本书。

东条萌子微笑道:“你说,如果你是黑色的于连,我是红色的玛蒂尔德,还是德瑞那夫人?”

冷谓身子一震,心中一颤,看着眼前这张纯洁质朴的脸,他似乎呆住了。

他对她,本就是欺骗,本就是利用。

这注定是一场悲剧。

只是她却是无辜的。

她此刻说出这句话,难道是冥冥中她已感知自己的命运?

他的心一下子痛楚起来,仿佛沉入无底的深渊。

东条萌子双手支腮,双眼望着窗外,幽幽道:“这本书的名字不好,《红与黑》,中间是个‘与‘字,似乎注定是冲突,是对立,是悲剧,如果改成《红和黑》,你说,是不是就会相容,就会融合,就会完美,是不是就不会是悲剧?”

冷谓笑了:“孩子话。”

东条萌子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纯净的眼睛,满含着无尽的美好。

冷谓大口喝酒,却被呛住,咳嗽起来。

东条萌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满脸关切,起身走到他身边,轻抚他的背。

她的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真切,那么轻柔。

冷谓的心一下子痛楚起来,深入骨髓,彻骨的寒意让他喘不过气来。

馨兰,丁清,吴蕙,她们都不是这样子的,她们都经过风雨,成熟坚强。

独有她,眼前这异国少女,敌国女子,她是那么单纯,那么柔弱。

他本来是要利用她,去完成这次任务。他本已计划周详,她将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一个棋子,一个牺牲品。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事情是可以精确计划的,甚至是可以准确算计的。可是,人,是不能计划的;感情,是没法算计的。

一瞬间,冷谓做了一个决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