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发端
作为广府外郭东城十,号称“荷波月盈”的春明楼上,已经被清场一空;而只剩下一个侃侃而谈的声音荡漾在顶层露台的空气中。
朝廷密使李翰屏乃是个生的俊朗清逸,而让人颇有好感和信赖的中年文士;只见他言谈举止之间便似春风拂面,引人亲近却又自有一种让人自惭形秽的天然气质。而他抑扬顿挫的一口洛音之中,更有一种让人信服味道和感染力。
“我家郑相公虽出自五姓七望之家,却是最爱提携天下才俊之士。。”
“虚头领如此峥嵘大才,区区一介清远军使又怎生匹配的上。。”
“只消能够及时归正朝廷,自然还有更多的荫赏和追赠、加封呢。。就算是恩泽父母三代以内亦无不可呢。。”
“若有郑相公为奥援和举主,就算是日后想要为朝廷屏藩一地,或如高令公一般开疆拓土威孚九边,也是未可知否的。。”
“无论是清贵美职,还是掌柄藩臣,都可归于头领一身呢。。以君之才略,说不定日后还有机会出将入朝,登阁宣麻也未可而知。。”
“毕竟,郎君所行保境安民,击御外辱诸事,都是于国家与朝廷大有裨益的功绩啊。。”
“君不见,那位诸葛使君如今正坐享朝廷厚禄,持节夏绥银而检校尚书仆射事,是为天下世人所慕呢,”
“须知晓,当初郑相公和王堂老、崔使相都是力主招抚的。。若不是朝中有奸佞勾结宋威坏事,截杀了那王大头领的请臣使者,”
“只怕义军之中多有与某同殿为臣,或是出外牧守一方了。。又何至于一再触犯天颜而走到黄梅败死这一步呢。。”
“自然了,如今正当是郑相公执领下众正盈朝的局面,断然再无此所虑呢。。”
“如今头领既而坐拥数州之地,又执掌权柄于广府,还遥领安南之土;怎么也该当得上一方观察、经略,就算是节镇一地,也未尝可期的啊。。”
“只是朝廷自有体制,哪怕非常之时亦是难以一跃而就。。不过郑相公素爱英杰,愿好合以五姓女,”
“若是头领愿意继续著书立学,朝廷亦可为之张目和传扬。。”
只见他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与利害关系结合在一起一环接一环的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但在真正的关键、紧要之处却是滴水不漏的轻轻掩过,或是挪谕开来转而他顾而毫不给人破绽可捉。
几乎是把从功名利禄权势地位,到财帛子女的追求,再到身前身后的利益,这个时代的人所能理解和诉求的一切事物,都在周淮安面前给事无巨细的列举了一遍;
虽然他的表情和话语,看起来诚挚动人的很有些说服力,但是毫无波动的生命体征则表明他平津无波的内心,看起来果然人人都是戏精啊。
但至少从这些看似漫不经心而有夸大吹嘘之嫌的话语当中,依旧透露出了许多信息量甚大的东西;
比如那位号称执政当朝的郑畋郑相公,在公忠体国的义理大节之下,也难免在细处上出自荣阳郑氏为代表五姓七望之流士族门第的盘算和考量呢;居然不惜拿出联姻来作为诱饵和筹码的一部分。
“说起来我倒是对郑相公颇有些兴趣了,却不知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周淮安亦是不动声色的微微笑道。
“还有长安的一些见闻。。”
“首领若是有心,某当知无不言便是了。。”
李翰屏不由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要求有些意外,然后又变成从容得体的笑意了。
然而,一场还算是相谈甚欢的交涉结束,在回到临时栖身的客馆静室之后。
“李秘丞,你实在逾越过甚。。”
作为唯一跟班而见证了整个过程,而满脸卑微与唯唯诺诺的年轻亲随,却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你将相公的使命当作了什么,竟敢在全盘条款之外私相虚授名位于贼首么。。”
他的真实身份当然不是区区一名亲随,而是郑畋的外甥王嚣,与另一位身兼荆南节度使的宰相王铎也有那么点亲缘关系;目前尚无任何官身而只是一个选人而已。
这一次自告奉勇随同李翰屏前来冒险潜入贼陷之地,一方面也是为了以协从者身份谋取一番资历资历,另一方面则是作为变相监督的眼线和间接的保障手段。
“若不是如此,又安敢取信于此子呼。。”
李翰屏亦是冷下脸来道。
“他可不是普通的草贼路数,区区些许名位利禄就能打动和笼络得了。。”
“君不见如此的见识和谈吐,就算说他是出自五姓之家,或是朝堂的冠缨之族,亦是不差多少的。。”
“更何况,他可是当面向我询问了许多的长安故事风物呢。。”
李翰屏变得脸色复杂的道。
“那又如何,不过是仰慕京城繁饶的。。”
王嚣亦是争辩道。
“譬如,大报恩寺里的白盏芍药可曾如昔。。”
李翰屏意味深长的道。
“你觉得会是怎样的人物才会关心此事呢。。”
王嚣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变,却是哑口无言起来。
作为长安诸多名胜之一的一部分,大报恩寺的芍药本身倒不是多么金贵的存在,但却具有相当程度的传说和象征意义;日常里除了许多士子回到这里来唱和、传名之外;也就是他们最喜欢遭遇贵家女眷而发生点什么的定情之所,或又是遇到心仪之人的花前月下盟誓场所和象征之一。
是以虽然不怎么闻达于京外,但却在本地被称之为“折药传书”的一处世间风尚所在;然而,对方提及这其中的蕴意就是在有些令人玩味而捉摸不定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只能想办法把这些目前得知的一手消息给尽快的递送出去,或许就可以为朝堂上的政局较量,提供某种意义上的参考和助力。
而在另一个地方,目送着在街头远去的身影以及紧随其后消失在人流里的些许动静。
“相应的消息,我已当面放出去了。。”
周淮安对着左右微微嘘了一口气道
“接下来就是广撒网以待人入彀了。。”
“还请管头放心,只要他们敢往外头递送消息,我们就可以按图索骥、顺藤摸瓜了。。”
负责城中探报队的小七瓮声道。
“一切馆役车船脚店都有安插人手盯着呢。。”
“外郭三城但凡有过接触的地方和人物,孩儿们都已经跟上去了。。”
周淮安这才微微颔首以示肯定;当然之前询问的那些东西都只是烟雾弹而已,作为始作俑者的周淮安对着这个时代长安城的了解,大多数只是根据后世考古发现成果,和后世民俗风情的演变研究的结论,进行一番瞎蒙乱猜式的误导;
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乱人耳目的需要,好将对方的关注方向转移道错误的地方去,以拖延一些时间兼带制造一些机会,反正他们无论怎么玩猜谜解题游戏,都不会在其中找到任何的正确答案呢。
而这位朝廷的使者显然只是明面上的引子和由头,就算是拿下了对朝廷方面也是损伤有限;他其实更在意的是通过对这位私下活动的掌握,把这广府城中各种潜在与朝廷有所勾连、提供协力,或是心存他想的存在都给牵扯出来;
或者直白了说,就想办法是制造一个可以大规模采取清洗城中各方势力的理由,就完全要指望他们了。况且,就算是要对林言这般身份特殊的地方义军高层之一采取相应措施和手段,也需要足够详实的实证和凭据,至少要有让内部大多数人哑口无言或是无法生事的干货十足;
强行先上车后补票式的采取强制手段再寻找证据也不是不可以,但并不适合眼下三足鼎立的情况;不但相应的说服力会大打折扣而有刻意侵扎、构陷之嫌,也会损害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口碑和威信。甚至重新让义军内部陷入某种混乱和分裂当中去。
这无疑会白白便宜了其他人或是授人以柄,比如领军在外而至今态度不怎么明朗的正使孟楷;至少根据普查队的私下汇报,他留在城中的亲领都尉孟信也不是那么的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