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尔等公卿之过

“哎!”

杨彪叹了一口气,低头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棋子。将棋子置于棋盘山,又收了陀螺的木屑,杨彪复与吕布对坐,喃喃自语:“谁之过?”

陷入了沉思……

八年前,十一岁的皇帝刘宏刚刚继位。

杨彪还小,只能看出祖父终日神采奕奕,每每叹曰:贤人在朝,盛世太平将至。

现在明白了,祖父口中的太平盛世,那是一个没有宦官的太平盛世。

确实是太平盛世将至。

大将军窦武、太尉陈蕃,司徒胡共掌握朝政。名士李膺、杜密、尹勋、刘瑜等人重新被起用,肃清吏治、重整朝纲。

宦官党羽、徒附,若有违法,一并论处。

民间都是翘首以待,永元之隆再现。

时,太学生三万人,以名士郭太、贾彪等人为首。主持品评人物、臧否朝政、危言深论、不隐豪强。

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

然而,曹节、王甫等人仍窦太后面前谄媚侍奉,窦太后多次在他们怂恿下断时不明。

这个太平盛世,还差最后一把火。

四月日食,谓之皇帝身边奸党当道。

不久又有太白金星经房宿,由上将星入太微垣。此乃不祥之兆,象征奸佞在皇帝身旁,大将军亦有灾祸。

窦武等人准备动手除去宦官曹节、王甫一党。

九月辛亥日,正执暴风雨前的宁静。

大将军窦武,他居然休沐了!

窦武出宫回家,宦官偷出他的奏折,一眼望去,一阵胆寒。

王甫、曹节等人连夜歃血共盟,联合平氏君赵娆,蒙骗年幼的灵帝,格杀亲近士人的宦官山冰等人,抢夺印、玺、符、节,胁迫尚书假传诏令,劫持窦太后,追捕窦武、陈蕃等人。

八旬老陈蕃闻讯,率太尉府僚及太学生数十人拔刀剑冲入承明门,到尚书门。

寡不敌众被擒,当日遇害。

大将军窦武,帅兵抵抗,堪堪可以支撑。

天不作美,护匈奴中郎将凯旋回京,宦官矫诏:窦氏叛乱,速去捉拿。

张奂遂与少府周靖率五营士与王甫所率领的千余虎贲军、羽林军一起进攻窦武。

窦武深陷重围,无奈自杀。

李膺一干名士,再次罢官,下狱禁锢终生。

冥冥中。

杨彪好像听到了一曲悲歌: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

“谁之过?”

杨赐想到老王密另一首悲歌《去者日以疏》,他全家老小,儿女数人,只剩下一白髯老叟。

还有元节公,亦是如此。

“谁之过?”

杨彪抬起头来问吕布:“不是宦官之过吗?”

“窦武休沐,宦官盗书,为何?”

吕布目光凛冽,直指杨赐内心。

“有…有奸人。”

杨彪似在和吕布说话,也似在默然自语。

“即便没有奸人,事便能成吗?”

吕布起身,将十二颗棋子都摆在棋盘上:“纵你朝堂满盘忠臣义士,你的眼光却只在朝堂之上。”

“朝堂之外呢?宫闱之中呢?”

“你汉之栋梁,有没有勇气,自断子孙根,入宫闱之内,屈尊与宦官争宠?”

吕布说完,冷冷的看着杨彪,问道:“你有吗?”

“我……”

杨彪哑口无言,良久抬头问吕布:“那宦官不该诛吗?”

“该诛!”

吕布掷地有声的说出了两个字:“尔等腐儒可见过草原上的狼?永远都伏在猎物身旁,待他们睡去,憋上一泡尿,这才猛然出击。”

“整个大汉,都是声讨宦官,王甫、曹节等人惶惶不可终***至绝境,牛羊尚且愤起而击,何况这些柴犬之辈?”

吕布站起来,语气稍缓:“某升斗小民,不知朝堂有几位贤臣,就知这党锢起,五原豪强纷纷依附宦官,少有气节之辈。

豪强尚能安身,富农、小贾、工匠、医者,屡遭霸陵,最后都沦为豪强田庄中的徒附。

世世代代,在豪强田庄中,耕种、纺织、牧羊。”

“这又是谁之过?”

“谁之过?”

杨彪扭头望向吕布,吕布所言的每一个字,他生儿都未曾听过。

“窦武、陈蕃、李膺、杜密,所谓的大汉名臣,愚不可及。以日食、天象为绝佳时机,丝毫不看这宫中大势。”

“尔等公卿,愚不可及。”

吕布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当人人是我吕布?一杆画杆方天戟在手,天下无人能敌?”

“谁之过?”

“满朝公卿,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审时不明、多谋少决之过。”

“赔上了千百如元节公这般,不畏强权,又淡薄名利,教化乡里,业已为乐的汉之栋梁。”

温酒已凉,吕布口干,一饮而尽。

问杨赐:“然,你杨氏呢?他袁氏呢?还是累世公卿,还是轮居三公之位,那么我问你腐儒杨彪,为何你杨氏没有在这党锢之中,受到半点牵连?”

吕布看得出,杨赐眼神空洞,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

轻拍他肩头,吕布对他说道:“看清楚自己的嘴脸吧,你们斗宦官,哪里是为了苍生请命?

便是这大汉权利,在宦官、外戚见轮转,到不了你士人手里而已。

所谓的忠良,所谓的不畏强权,所谓的道德楷模,不过是你们沽名钓誉、争权夺利的武器而已。

要么,你杨氏早就灭了。“

说道这里,吕布平复了一心情。绕过屏风,推开门,望着院子里那棵秃秃的雁来红。

一口郁气,不吐不快。

开始是恼这杨赐,大义凛然之言,行蝇营狗苟之事。以大汉之名,丝毫不考虑我吕布处境,让我与宦官为敌。

我不怕他王甫、曹节之流,我也不能让我一塞二百儿郎,为你杨赐卖命。

凭什么?

之后,吕布为这王密、张俭悲哀,为仓中改名换姓的尹尚悲哀。

他是时任尚书令尹勋之孙,像唐琳一样是个老实孩子,本应衣食无忧的过此一生。

该死的党锢之祸,尹勋被投入狱,自杀明治。

留下了尹尚,被尹氏旧僚收留。八年了,他一直没忘他还有个失散的弟弟。闻听塞外有个苓草城,专门搭救、收容党人。

尹尚策马两千里来寻,在塞外险些没有饿死、冻死。

苓草城中,没有弟弟。一路上,饥寒交迫的都没有半句怨言的尹尚嚎啕大哭。

类似的事太多了,支就仓中每个人都是一曲悲歌。

这些公卿飞蛾扑火,自死明志。牵连了太多汉之栋梁,州郡乃至县中,不畏强权之人殆尽。

谁之过?

窦武、陈蕃。

还有那满朝公卿。

不然呢?

大将军何进谋诛宦官,赔上了整个汉室江山,谁之过?

为什么都说是那何进,无人说是袁氏?

我兵败下邳,高顺与我一同慷慨赴死,高顺之死谁之过?

难道还怪曹操吗?

怎么到了你窦武、陈蕃这里,都赖在了宦官头上?

就因为你们是…所谓的忠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