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5. 千言万语
“第二天一早,宋泽炎就派车把我从淞沪警备司令部接走了,送到了南京马林医院,医生检查了我的断腿之后,发现我的右腿已经缺血性坏死了,他们建议截肢,否则可能危及生命。”康钧儒向凌云鹏讲述之后发生的事情。
“宋泽炎当时对我的伤情确实很上心,可能是他们对我寄予厚望吧,一度想让我赴日就医,但那些专家认为就我目前的状况不宜远行,后来他们就把东京医学院的权威骨科医生从日本请来,专门对我的右腿进行了几次会诊,最后这位日本医生的结论与那些医生一致,认为截肢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于是我这条右腿就被截了,后来装了假肢。”
凌云鹏听了,泪水哗哗直淌,他心疼地抚摸着康钧儒的右腿:“康爸,康爸,你受苦了。”
康钧儒替凌云鹏抹去泪水:“云麟,别伤心了,你我父子今生还能见面,我已经很知足了。”
“康爸,那你怎么又改名叫陆尧久了呢?”
“我向他们提出,可以为他们效力,但必须隐姓埋名,这其实是我的私心,我不想让‘汉奸’两字玷污了我们康家一门的清白。所以我改名叫陆尧久,意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康爸,你放心,你的一片冰心不会化为乌有的,后人一定会记得你所做的一切。”
“但愿吧,云麟,干我们这一行的,有时不能想得太多,想太远,想多了,就会踌躇不前,就会前功尽弃,就会一事无成。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们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四个字就够了。”
凌云鹏点点头,在他看来,康爸所走的这条路比父亲更艰难,父亲珍视自己的清白胜于自己的生命,所以宁折不弯,舍生取义;而康爸,为了心中的理想,这壮丽的事业,可以不惜钱财,可以不惜生死,甚至可以不惜自己一辈子的清誉,他所付出的心血和代价,他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远远大于常人,没有坚定的信仰,没有坚强的意志,没有坚韧的毅力,没有磊落的胸怀是难以做到的。
凌云鹏对康爸的抉择除了钦佩,更有景仰,疼惜。
“康爸,那后来呢,那些账本和名单唐崇信就没再问你要过?”凌云鹏问道,为了保护这些账本,康爸吃了那么多的苦,还失去了一条腿。
“当初在刑讯室里,唐崇信逼问我这些账本的下落,我就已经识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他想把这些账本占为己有,以此来讹诈那些名单上军政大佬,现在见我进入了汪伪政府的财政部了,自然不能对我怎么样了,在宋泽炎的面前根本就不敢提及此事。不过他并不死心,曾经私下里想跟我达成协议,想出点钱买我的账本和名单,被我拒绝之后,又乞求我吐露几个名字给他,这副吃相可真是难看极了。”康钧儒一脸鄙夷之色。
“这些账本我放在老金那儿了,我曾经关照他,如果一个月得不到我的消息,或是得知我已经亡故的讯息,就把那个文件袋内的资料加印两份,一份交给报社,另一份寄给重庆政府的稽查委员会。果然一个月之后,报纸上刊登了这些账本和名单,一时间群情激愤,舆情汹汹,重庆官场来了场大地震以平息民众的愤怒,那些名单上的军政大佬都被老蒋下了大狱,这件事我直接向周某人挑明了,他对我扔下的这颗重磅炸弹自然是欣喜若狂,因而也对我信任有加,南京政府成立了之后,我便坐上了财政司司长的位置了。“
“康爸,你这一石数鸟之计还真是厉害。“凌云鹏对康钧儒的这一举措甚是钦佩:”你既取信了南京政府,又激起民愤,让重庆方面不得不清理门户,正本清源,尽管是官样文章,但总好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还将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蛀虫绳之以法,为民除害。“
“还替波仔报了仇,我听说尹修文在狱中自杀了。”一提到波仔,康钧儒的神情黯淡了:“唉,你孝波叔叔从十八岁起就一直跟着我,我们俩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他替我挨过刀子,挡过子弹,最后还是为了救我而死于非命,要说我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波仔了。你刚才说,老谭把波仔埋在了郊外的乱坟岗了,那我以后每年在他的祭日,我都要去那里给他上坟,给他烧纸,祭奠他。”
一想起孝波叔叔,凌云鹏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十多年前,他来广州时,每次回康钧儒这儿度周末时,孝波叔叔总是跟他闹着玩,他当时在康钧儒面前还有些拘束,对梁伯则是尊敬,循规蹈矩的,只有在孝波叔叔面前,他可以无拘无束,经常跟孝波叔叔切磋武艺,嬉耍打闹,得知孝波叔叔牺牲了之后,凌云鹏很是伤心难过。
“康爸,那梁伯呢?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梁叔去年病故了。”康钧儒叹了口气:“唉,梁叔临终的时候,我也没在他身边,我也不可能出现在他身边,我一直把梁叔视为我的父亲,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跟着我东奔西走,可我竟然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我以前一直对他说,你无儿无女的,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可我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一句空话,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康钧儒说着,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竟捂着脸伤心地痛哭起来。
凌云鹏搂着康钧儒,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他,想起那位慈祥的老人,他不禁也泪眼婆娑。
凌云鹏能理解康爸内心的痛苦,他孑然一身,无妻无子,身边就是波仔和梁叔两位亲人,如今这两人都离他而去,他心中的悲凉可想而知,而他如今孤身一人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为我党默默地奉献着,他身上所承担的压力,痛苦,无人倾诉的苦闷又有谁能体会?
两人伤心了一阵之后,逐渐平复了心情。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其实说到底,人生就是一场不停地告别,或走,或留,但终究都是要走的,等我百年之后,再向梁叔请罪吧!”康钧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深深地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