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大风起兮
东胡近千艘舰船同时出击,千帆竞发,气象万千。
一排排的桅杆、纵帆横帆,在夜幕下阴沉沉的,宛如铁壁,压迫感扑面而来,令人难以呼吸。
“不妙啊,继续让甘文禁迎敌。”
刘恪眉头紧锁,手上没什么好牌,只能将刚回水寨的甘文禁,再度派出。
同时又从大规模的连环船中,分离出三十艘承载步卒小规模连环船,由廉汉升带领,在水寨外抵抗东胡水师。
面对主力齐出的东胡水师,再想只指望那不到三万的大汉水师,有些不靠谱了。
没有南风之前,汉军毫无得胜之机。
陈伏甲知晓军情紧急,当即用旗语指挥。
刚回水寨的甘文禁,也二话不说,又立即带着人开着船匆忙离去。
普六茹阿摩在四层高的楼船上,没有轻易调动楼船出战。
虽然楼船列有女墙、战格、树幡帜等,装配齐全,但更倾向于一种水战时的堡垒,充作中军指挥之用。
说明白点,就是古代的航母。
打仗的时候可以用不上,但你不能没有。
楼船具有极大的战略威慑,往往楼船越多,也就代表着水师实力越强。
这也是为什么刘恪听了夷州有飞云、盖海两艘楼船,就想去抢一把的原因所在。
“普六茹铁杖,听令!”
普六茹阿摩有条不紊的指挥着,楼船上虽然奢华,但他不会因此耽误正事。
现在四层上平时用来享乐的火堆、唱曲,全都停了。
即使打的是必胜之战,也不代表两军交战的时候,还能轻松享乐。
作为距离左贤王之位最近的人,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本王令你统率艨艟、冒突、车船,点火迎敌,将那三十艘连环船烧得一干二净!”
“是!”
“普六茹护儿,你负责指挥拍舰,驱动巨石砸毁汉军舰船!”
“是!”
“沈光,你负责统率走舸,攻其不备,兼备非常救急之用。”
“是!”
三员普六茹部的东胡猛将各自开动船只,东胡将士们的士气更是来到顶峰。
舰船数量水师规模占尽优势,更兼有北风相助,而几员将领又是普六茹部中有名的猛男,根本想不出如何输!
尤其以普六茹铁杖所部,声势最为浩大。
近三百艘的艨艟、冒突、车船等速度快的小船,点起火就往汉军那三十艘连环船上迎,根本挡不住。
两者一旦相接,这三十艘连环船必将烧毁,无数汉军将士尸沉大海!
普六茹护儿统率的拍舰,数量虽不多,但攻击力惊人。
呼啸之间,便可驱动巨石,准头虽然不太行,但威力着实恐怖。
巨石落在汉军的舰船上,若是小些的船,立时便能砸沉一艘,便是对那些中型、大型的船只,也能带来极大威胁,动辄砸穿甲板!
而此时的甘文禁,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方式。
他只能指挥着一群艨艟小船,向东胡水师冲了过去。
纯粹自杀式袭击,对着威胁最大的拍舰乃至楼船而去,只要能用一艘小船换一艘大船,那就是赚了。
当然,也不乏大量的接舷战。
虽然普六茹铁杖率领的艨艟、冒突、车船,满载可燃物冲向三十艘连环船。
可刘恪既然让廉汉升领着连环船出击,自然也做足了准备。
每艘船上都布置好了防火之物。
而且保证每艘船都有几名被【火烧连营】烧出PTSD的将士,以增添士卒们的防火经验。
再加上北风吹得没有刚才那么凶,因而即使双方很快相接,火势也没有迅速扩大开来,而是展开了白刃战。
普六茹部只在大汉朝廷南迁的最初几年,和汉军交战过。
普六茹铁杖与汉军上次交手,也要追溯到七八年前了。
他本来以为,这次依然可以像在江东对付汉军时,那样摧枯拉朽。
可事实并非如此。
汉军将士身上血肉筋骨仿佛被煮沸一般,每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狂暴的气息。
他们瞪着火热的眼睛,双目充满杀气,如野兽一般凶猛。
脸上的肌肉因为劳累而紧绷得像个结,每一根根筋线都紧绷着,仿佛随时可以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普六茹铁杖看了不由得吸一口凉气。
他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连战连败一直败到退守琼州的汉军,所表现出来的精气神,完全与之前判若两人。
就因为胜了东胡南军几场?
触底反弹?
那左贤王乞颜构可真是罪孽深重啊,死了都不让人好过。
汉军都变得这么悍不畏死,接舷战必然损失极大,还真得靠火烧连环船才能轻松取胜。
这时候沈光率领的走舸支援到了,箭矢齐发,其中一艘走舸更是靠近了廉汉升所在的船只。
廉汉升扔了弓,手提大刀,胡子花白身子挺立,傲然于船头,恶狠狠的盯上了走舸上的都尉。
“快,放箭!”
东胡都尉没觉着这个老头如何,仗着自己这边占尽优势,直接下令齐射。
一声惨哼自廉汉升身后响起,旋即就是噗通一声轻响。
廉汉升不用回头都能知道,肯定是有士卒中箭落水了。
耳边还会偶尔传来巨石落水的噗通巨响,那是拍舰的猛烈攻击。
廉汉升直接带头杀向了走舸,手中大刀直劈东胡都尉。
那都尉也是憨批,扬刀硬架,廉汉升顺势收招,变招为横斩,一刀给他剁成了两截。
“杀!”
老将军顺手将一员东胡小卒一巴掌扇进海里,又是连砍三人,将走舸上砍得一地狼藉,便带着身后士卒夺了船。
“陛下的法子好用,这船快,比咱们的艨艟快多了。”
廉汉升高举大刀,一声长啸。
“呼——”
逼还没装完就喘起了粗气。
年纪还是大了,依旧砍得动胡狗,但体力有些跟不太上。
刘恪在楼船上看着来气。
你一個射手为什么那么喜欢近战?
到底图啥啊?
就喜欢刀刀入肉的快感?
要是一直偷袭放冷箭,又省体力又利索,走舸上的东胡人早被你射完了好吗!
“快打旗号,让老将军坐船上放冷箭!”
陈伏甲艰难打着旗号,这旗语有点复杂,也不知道老将军能不能理解。
不过更复杂的,还是他的内心,这么下去,汉军必败啊!
刘恪心里其实比陈伏甲更清楚局势的恶劣,但南风迟迟不来,只能装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如果他这个主帅慌了,就更不用指望下面的人能镇静下来。
之前观测天象的时候,北风转南风,有五成可能。
但随着时间推移,现在只能两成了。
刘恪额上渗出几粒汗珠。
不能慌。
他牙关紧咬,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喀嚓声,浑身上下都处于一种完全紧绷的状态,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
“好啊,那朕今天,就赌一赌大汉国运!”
天色更加晦暗了。
一旁的陈伏甲听得心神不宁,不由得紧了紧衣襟。
他没有从这句话中听出半分恐惧、退缩、甚至连紧张都没有。
只有红果果的疯狂和无限的渴望。
再偷偷一望,刘恪双眼炯炯有神,战意汹涌。
像是一只猎食的猛兽一般,静待时机,蓄势待发。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无比血腥的场面在海面上不断上演。
大汉与东胡两军的舰船,已经死死纠缠在一起。
三十艘连环船已经彻底被点燃,能占船的便占了船在东胡人的船上血战,不是生,就是死。
只是颓势已显。
廉汉升已经左冲右突,三十艘连环船中再无立足之地。
甘文禁手底下的轻舟小船,亦是被拍舰投石打的十分狼狈。
楼船上普六茹阿摩更是洋洋得意。
就这,汉军被打的连防守都守不住,一个火计就能逼得水寨闭门,让有限的汉军水师以舰船以人命来挡火船,还一力主战?
真当他跟左贤王乞颜构是一路货色了?
早知如此,和书都不用下,直接水师强攻,辅以陆军,不就能直接灭了大汉吗?!!
到底是谁给皇帝的自信主战?
一具具断肢残尸坠落海中,汉军没有因此而屈膝投降,而是用殷红的血水铸成利刃。
要么砍杀敌军,要么濡红海面。
“汉家有士如此,凭什么亡?!”
刘恪低吼一句,不甘的脸上已是潮红一片。
这一仗,不打,就是国灭。
这一仗,打输了,真就只有澳汉了。
忽而一丝丝不知是雨还是汗水的液体滴落。
刘恪感受到一丝丝异样的风,下意识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
好像难以置信一般,他微微凝神,伸手仔仔细细感受一番。
待得一息过后,刘恪继而伸出了另一只手,双手高举,仰望无限苍穹,整个人静了静。
这一刻仿佛天地都变成了黑白二色,停顿了那么一息的时间。
只见得他笑的跟个疯子一样。
眼眶都有些湿润,紧咬的牙关松了开来,深吸一口气,随即迸发而出的,是一道抑扬顿挫的声音。
“大风起兮——”
“云飞扬——”
天地在这一声中,震动了一下,从停顿变为动态,从黑白转为色彩,刹那风云色变。
一阵猛烈的风吹过。
刘恪的发丝瞬间在风中舞动着,凌乱了视线,仿佛要和这阵风整个伱死我活。
连甲胄下一角没藏好的衣摆,也荡了起来。
他正对着北方,若是发丝被吹到了眼前,那自然便是南风。
“哈哈哈哈!”
刘恪大笑几声,笑出了整夜以来的紧张疲惫。
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了起来,甚至是虚空嘚儿驾的比划着骑马的姿势,还扬着马鞭挥着剑。
“元常,你已经许久没有修过史了,今日史书会写些什么呢?”
“昭武元年夏,帝发奋兴兵,大破东胡于置壁港外海!”
陈伏甲挺耿直的:
“陛下,萧大人不在船上。”
当然,他鞥更多的情绪是几分不可思议,几分激动,几分期待:
“如今风向改变,且东胡舰船与我军舰船接近,数量过多,排列过于密集,轻易不可撤离,可使用火攻!”
“扫兴。”
刘恪收敛了笑容,道:
“朕就是说给你听的,你回去正好给箫元常传话。”
陈伏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为风向的改变而激动不已。
一语毕,刘恪也恢复常色,定了定神。
没有南风之前,汉军毫无得胜之机。
即使吹了南风,只能说汉军暂时得了天时,东胡水师依旧占据着地利、人和。
并不代表能因风向变化,而轻敌。
南风只是给了汉军一个获胜的机会,而不是吹了南风就必胜。
刘恪对此心知肚明,要将南风利用到极致,首先要以此鼓动将士们的士气,提升战意。
总之,一句话,忽悠,接着忽悠。
他面露坚毅之色,发丝依然在风中舞动,【叫门天子】嗓门开到最大:
“先帝投海,化作今夜南风,特来助我大汉击破胡虏!”
“汉军将士,愿挽天倾者,随朕赴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