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虑非微末
“都官自尉、内史以下毋治狱,狱无轻重关於正。”————————
秦谊走出京兆府后,先是回了一趟家,一路走来,路上似乎都有些风言风语,素日对他恭敬和气的友邻此时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些怪异。秦谊脸庞发热,脚步匆匆的赶回了家,还未进门,他便隔着院子瞧见杜氏正弯着腰在井边打水,冲洗着几颗蔫蔫的菘菜。
那副认真操持家务的样子,俨然是安心做好主妇的职责,并未因为飞来富贵而迷失自我。
秦谊蓦然叹了口气,他突然放弃了进门,而是在原地转了个身,直接去向长安县衙。
长安令王凌正在堂下进朝食,听说是秦谊来了,王凌随意挥了挥执箸的手,兀自坐着不动,等秦谊被奴仆带引入内后,王凌这才慢条斯理的咽下一口饭,客气的招呼说道:“你今日来得早,用过饭没有?”
秦谊一早就被胡邈召了过去,正是饥肠辘辘,可他却没有心思吃饭,径直对着王凌稽首下拜,语带泣音:“请明府救我!”
王凌静静地端坐着,他不动神色的对苍头吩咐道:“为秦部尉烹一碗肉糜上来。”
侍立在侧的苍头、仆役们纷纷知趣的退下后,秦谊不待对方发问,主动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王凌越听越是心惊,面色也越是沉重,最后等秦谊倾诉完,他沉吟不语,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句:“此事我未必能帮你,但我会为你尽力一试。”
听到这话,秦谊心里五味杂陈,他浑浑噩噩的返回家中,见到杜氏正在缝补秦朗的衣服,杜氏见到他来了,倾身问道:“去寻小王公了么?”
秦谊不敢看她,把头别了过去。杜氏纳罕,追问道:“你这是怎么一说?”
这话问完,杜氏也仿佛明白了什么,忧悒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针线放下,突然觉得这样缝补的日子无趣极了。
王凌也有他的难处,他虽是秘书监出身,但因为王允等事件的牵累,皇帝对他的宠信早如对盖顺一般日渐平淡。而欣赏、支持他的司徒黄琬又不在朝中,董承几乎一手遮天,自己一个小小的长安令,着实帮不上忙。
但秦谊好歹是他的亲信下属,他总不能束手旁观,所以思来想去,王凌只好让秦谊一家打点行装,暂时逃离长安。一切等东征结束后再说,那时候皇帝、黄琬俱在朝廷,自己上疏劾奏才会起作用。
谁知这个缓兵之计早早的被胡邈料到,在秦谊等人收拾东西第二天准备出门的时候,京兆郡丞左灵带了扶禁等一干人来,说是京兆有屯户私逃,受检举称其托庇于秦谊家,要将秦谊拿下狱中审问。
王凌得知这个消息后愤然赶去京兆府,要与胡邈抗辩,胡邈知其来意,冷笑道:“此事与你无关,我奉劝你少插手。”
“屯户一向安分,哪里会有弃耕潜逃之事?左郡丞不加查探,便妄自凭风言检举定罪,这是朝廷制度么?”王凌与他针锋相对,道:“府君欲加之罪,就不怕有损人望吗?”
“王彦云,你做长安令太久了,眼里就只有这座城,却见不到城墙之外。这可不行。”胡邈不怒反笑,他伸出手指轻敲了敲桌案:“为了应付东征粮秣所需,自今秋起,关中所有军屯所出,皆要比往年多征半成,这是有天子诏准的。就是如此,也有屯户不愿,还敢私下逃亡……太尉府对此特发公文,王彦云,到底是谁欲加之罪,可得有实据。”
王凌听说过这件事,据说董承本来想让军屯与民屯各多征一成粮草,以供军需,但皇帝发来的答复只准让军屯增半成。军屯本就民屯多一份意义与责任,对此王凌也不会多说什么,何况多征半成,也不会像胡邈所说的那么严重。
他不服胡邈已久,此时说话免不了有几分怨气:“秦谊入狱,果真是包庇逃户,还是太尉所求不予,府君竟不自知么?”
胡邈脸色一变,尖声道:“‘小王公’是一定要包庇秦谊了?”
王凌顶不住对方诬赖的帽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
胡邈嘿然一笑,他知道王凌已经败下阵来,再争下去,对方就得要考虑为了区区一个秦谊而值不值得了。
只不过他没料到王凌对此事的利弊看得比他还透彻,虽然王凌不再继续抗辩,但他却找到了一个敢于面折权贵、遇事不依不挠的强项。
“那杨孔渠是何意?”承明殿偏殿之中,董承大为不满的招来廷尉法衍,质问道:“京兆尹地方上的案情,条理明白,不曾上报,他一个廷尉正插什么手?若真按他的做法,今后各地郡国都不用理狱办案,全报给廷尉就是了!”
按照汉家制度,凡是郡国谳疑等罪,皆当报闻廷尉。而秦谊被捕的罪名在律法上正是属于案情不明、证据不充分的‘疑狱’,其又是朝廷官员,所以更应如此、而不是由郡国官员私下判决。
法衍形容愈发清瘦,他才用完朝食就被董承心急火燎的招来,肚子不免有些闹腾,面对董承,他还是强笑着解释道:“按制度是该如此,秦谊所案无有确凿之处,廷尉过问其实应当。而况……此案京兆尹胡公虽未上报,但却是长安令王凌主动报送的。”
“他?”董承莫名其妙,说道:“他报什么?”
“此人言,秦谊乃长安北部尉,平日向来安分,不敢逾矩一步。如今坐事,倘若罪名确立,则其亦有治下不严之罪;倘若无罪而诛,王凌理应为其伸张曲直。”法衍脸上不知何时冒出细汗,语气有些虚弱的说道:“故而王凌请廷尉府严查细究,以警后人。”
“荒谬!”董承脸色铁青,拍案道:“他哪来的权力,敢越职上奏?此案呈报非制,你回去让杨沛住手,将此案发还京兆处置。”
法衍有些为难,赔笑道:“杨孔渠的性子,恐怕不好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