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事事难息

“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凤栖梧】

无论前世今生,皇帝喝过的美酒无数,有的醇香温厚、有的火辣热烈,但没有一次像是今日所饮的那样,冷冽中带着一股热流,直入小腹,流窜到四肢百骸。

才小口饮了三四口,皇帝的脸很快就红了起来,他凤眸微阖,冷静的目光逐渐消散,像是摇曳的风中之烛。

郭采女悄无声息的带着人将食案撤离,与殿内侍奉的宫人宦者一起退了出去,一同出去的,还有早就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小黄门穆顺。

皇帝自己脱下最外面的那件常服,拿着香螺卮小口啜饮,宋都对皇帝的变化恍若未觉,在小口尝了下酒之后,便皱着鼻子再不去碰,只一个劲的拈着糕点吃。

郭采女最后一个走出殿门,当殿门关上的一刹那,殿内陡然暗沉了下来,宋都往口中送糕点的动作一顿,讶然道:“怎么把大半的灯烛都吹灭了?”

殿内也不能说完全陷入了黑暗,还有透过窗户的夜色星光,以及角落里摆着的一棵青铜树样式的油灯。灯火点点在青铜树灯的枝杈上闪烁着,混合着星光在殿内散发出昏黄的光调。

坐在对面的皇帝没有说话,但宋都却能分明的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他身体所散发的热量、昏暗的光影中勾画的肩膀轮廓……都是那么的清晰。

突然寂静的殿内变得有些闷热,宋都的额头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她后知后觉的总算知道气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好似随时会发生什么。她的一颗心突然跳的很快,莫名的有些慌张无措、潜意识里又有些跃跃欲试……

“陛下……”宋都试图缓和这突然间沉闷的气氛,可当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却突然发现原本坐在自己跟前的皇帝的轮廓消失了。

宋都立时怕了起来,她才说出一个‘陛’字,便感到眼前一黑,腰上一紧,这一声呼唤便颤栗的噎回喉咙里。宋都被人用手环住腰,然后使劲往前一拽,便瘫软无力的扑进那具熟悉而又满是撩热酒香的怀抱里。

宋都‘呀’的叫了一声,她紧紧抓着领口,稍一挣扎,便安静的靠着皇帝的胸膛。皇帝浑身散发着惊人的热度,透过单衣传到宋都的身上,她从未被皇帝这样紧紧地、连呼吸都充斥着情欲的抱着,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皇帝灼热的呼吸喷在宋都的柔软的颈窝,随即她的耳垂忽然一凉,像是被舌尖轻轻舔舐而过。宋都浑身一颤,再也支撑不住,瘫软的向下滑倒。

于是皇帝顺势将无力的宋都压在身下。

“陛下、陛下……!”宋都紧闭着眼,双手推着皇帝的胸膛。

“嗯……”回应她的是皇帝愈发粗重、难以自抑的声音,他在宋都的鬓发间暧昧的摩挲着:“这么些年了,我见你还小,便从未碰过你。”

宋都难为情的扭过头去,皇帝这样直白的话让她的脸红的发烫。她想起有一次去寻伏寿,伏寿脸上的红晕让她吃味不已;又有时常因与皇帝共寝时没有发出该有的动静而遭到郭采女怒其不争的眼神……

她不是以前的孩子了,该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只是宋都再急,皇帝无动于衷,她又能如何呢?

可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宋都又打起了退堂鼓,她祈求道:“陛下……别……”

皇帝呼呼喘气,低下头去寻她的嘴唇,哑着嗓子说道:“不要怕。”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次日晨起。

皇帝神清气爽的走出披香殿,在他看来,昨夜的一切仿佛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按理说,这种事理应水到渠成,可他总觉得其中有不少窒碍之处。

想不清楚到也没什么,权当是喝醉了酒。

在皇帝回长安后的这几日里,一切大政小事都逐渐步入正轨,先是雍凉的好消息不断,征西将军曹操命夏侯渊、丘兴率军深入河湟,河西诸羌溃败投降。曹操将其一一纳服,并上奏皇帝,将彼等羌氐迁入陇上,比照并州匈奴的典例予以安置,皇帝自是予以准许。

夏侯渊深入河湟取得大胜的同时,伏波将军马腾也带着儿子马超清剿武都、下辩等地的氐羌部族,收缴各部粮草十余万斛、金银无数。

最后的这两场战斗,为大汉持续数百年的羌汉战争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皇帝大喜过望,当即论功行赏,恢复了曹操被剥夺的费亭侯爵位,丘兴改拜金城太守,其余人等皆有封赏不等。

在去秘书监照例与诸人读书的路上,皇帝与同车伴驾的侍中荀攸说道:“曹操在捷报中提及的这个夏侯渊倒是能征善战,我有意拜其为戊己校尉,驻敦煌郡。”

戊己校尉是汉代派往西域的军事长官,在经略西域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与西汉在西域常设戊己校尉不同,东汉因与西域时通时绝,凉州羌乱更是阻绝西行之路,致使戊己校尉也时设时废。如今皇帝重新提起这一官职,其用意不言而喻。

荀攸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委婉的建议道:“河西四郡屡经战乱,民生不堪,供给不足。陛下有意恢廓祖业,臣不敢有异议,但请先以夏侯渊为凉州典农中郎将,专司凉州军屯事宜,期四五年后,到时再议不迟。”

“这休养生息的话,我在邺城的时候就开始听了。”皇帝摆了摆袖子,后背倚靠着凭几,语气有些无奈何的说道:“有人生怕我会穷兵黩武,收复了天下还不满足,还要一鼓作气,去把西域、鲜卑、三韩都打下来。倘若我真是如此不明事理之人,我又如何能再兴天下?”

“陛下睿鉴深远,天下莫知。”荀攸轻声说道,他没有说别的,皇帝刚才已经在话里同意他的意见了。

果然,只听皇帝伸手隔空点了点,说道:“夏侯渊就如你所议,让他做凉州典农中郎将,但不要驻在汉阳,诏其移驻武威郡。今后凉州金城、河西等郡要以军屯为重,寓兵于农,他日军兴,凉州的粮草务必自给。”

“这……”荀攸假意犯了难,说道:“以凉州的境况,没有十年恐怕……”

“那就等十年。”皇帝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时车驾已经行至秘书监所在的玉堂殿,穆顺叫停了奉车郎,从车外低头探进来。他刚想要开口请驾,迎面却瞅见皇帝的目光,立即识趣的把头缩了回去。

待车驾静下来以后,皇帝这才说道:“荀君如今年齿几何?”

荀攸神色一动,拱手回答道:“臣是孝桓皇帝永寿三年生人,于今已四十有一。”

“四十而不惑,十年之后,也不过才五十。荀君且看朝中黄公、杨公诸人,谁不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皇帝接着说道:“而我年才十七,别说十年休养,就是三十年、四十年,我也不是等不得。”

荀攸顿时有些无话可说,的确,跟他们这些人比起来,这个年纪的皇帝就是冉冉升起的太阳,他有数十年的时间可以让他从容布局、施展抱负。可荀攸等人却已渐入暮年,是如何也追赶不上的,而在他之后的那些年轻人,缺少磨炼,又有几个比得上天纵奇才的皇帝呢?

皇帝未有觉察荀攸内心的情绪,他缓缓直起身,认真的注视着荀攸:“只是‘休养生息’是一回事,‘垂拱无为’、‘罢兵修睦’却又是另一回事。如今有不少人鼓动朝廷与民休息,究竟是想精简政务,少添民烦;还是想诸事从简,甚至不想做事?”

荀攸在心中略叹一声,回过神来,先是向皇帝行了一礼,接着说道:“无论彼等用心用意如何,息兵休战,已是朝野公论。一是府库空虚,财赋不足,再是不只天下士民,就是从征诸军,征伐多年,也都盼着稍作休息。”

皇帝眼神一黯,朝廷当下面临的财政危机正是他所忧虑的地方,如今他之所以迟迟不表态,仅是要看朝臣的态度。其实上次让朱赴凉州裁撤冗余兵马,将徐荣、张济两员大将调离军旅,这一举措已是解除了战时状态。

如今凉州只剩曹操、马腾及新任护羌校尉皇甫郦两三万人。朝中人士见到皇帝主动裁撤凉州冗兵,分配诸军兵退伍、归乡务农仿佛得到了鼓励,请求休养生息的奏疏也愈发多了起来。

“这些我都明白。”皇帝语气沉沉的说道:“我现在只要知道,荀君对休养生息,是如何看的?”

荀攸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说道:“该做的事,都要做;不该做的事,都要务必减省。这才是与民休息的用意,倘若什么都不做,就想着能致太平,无异于守株待兔。”

这话确是他的真心实意,皇帝也深信对方不是短视的人,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荀攸认为的休养生息,其实就是把重心全部放在恢复农业生产、安抚百姓黎庶上,其余的,能少干预就少干预。

这个目标与皇帝心中的大致相同,只是皇帝想在恢复生产的同时,有目的的组织百姓。譬如必不可少的水利设施、道路设施修建,都是不能轻易的放任自流,应要由朝廷从宏观上进行调控。

“钟繇最近上疏请罪,是什么意思?”皇帝忽然问起来,钟繇在反攻的一开始虽然犯了轻兵冒进的错误,但当时有司马懿假借皇甫嵩的权力替他糊弄了过去。

如今钟繇跟在曹操后面立下不少安民抚亡的功绩,两者足以相抵,然而就在凉州功告克成的时候,钟繇却突然翻起了自己的旧账。

荀攸犹疑了一瞬,答道:“钟元常自觉在凉州任上未能怀远柔羌,致使韩遂携羌造反,危害社稷。由此归罪于己,难言胜任,想辞去凉州刺史一职。”

“喔。”皇帝简短的总结道:“他是久在凉州,心里想回长安了。”

荀攸没有皇帝那样直白,只是以沉默表示认同。

皇帝出于荀攸对‘休养生息’一事上的表态,心里也考虑着钟繇的确不方便久放雍凉,于是自顾自的决定道:“那就诏他回来吧,当年他还是黄门侍郎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做过近侍,还曾与张昶一同教我练字,如今张昶已然故去……”

他说着便回顾起从前被钟繇教习楷书的时候,皇帝与他之间也有不少交情:“他请罪的奏疏让承明殿写话慰劳一番就算终了,再调他回来担任侍中。”

“臣谨诺。”荀攸点头应道,如此一来,不仅钟繇冒进的罪过将从此揭过,其还可以回到中枢,离权力更进一层。相比人生地不熟、影响力有限的雍凉,以钟繇的名望与人脉,更适合回到长安。

“凉州刺史之职,由武都太守韦端继任。”皇帝紧接着也安排好了钟繇之后的继任者,其实他在汉阳太守射坚与韦端之间犹豫过。

射坚是他最初提拔的亲信之一,能力或许稍在韦端之次,但胜在忠厚。此次战事射坚的功绩也可圈可点,但与早在伐蜀期间就因运粮供输不断而立下大功的韦端比起来,射坚自然也就没什么竞争力了。

更何况,韦端早已是比拟九卿的中二千石,钟繇凭着名望尚能压过,射坚资望不足,上卑下尊,容易埋下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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