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风物长量
“兹惟三公,论道竟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尚书·周官】
未央宫,宣室殿。
司空、录尚书事赵温正低头观察着面前的漆碗,朱漆的茶碗装着淡黄色的茶汤,几片茶叶在茶汤中缓慢的舒展着、转动着。缕缕茶香几乎溢满室内,还未饮下,视觉与嗅觉便先给人造成了直观的享受。
他静静地看得出神,直到皇帝从更衣后阁换完衣服回来,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出声问道:“赵公也喜欢饮茶?”
“此物在关中风靡已久,豪强士族之家无不以此为风尚。”赵温迅速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拱手说道:“臣以为不用数年,便可传遍天下。”
“太医署称其能解腻清热,对塞外胡族而言,彼等常年食肉,正好可解其腻。茶叶比蔬果更易存储,并州有不少鲜卑、乌桓人都尝到了茶的好处,在民间有不少部族求购茶叶。”皇帝换了一身深色朝服,步履轻松的从远处走过来,抬了抬手止住了赵温欲要行礼的动作。
“我想在过几年后,将茶比同盐、铁收为官营,用茶向塞外换牛马,可为朝廷谋大利。”皇帝在赵温对面坐下,摆弄了一番衣袖。
“可如今已有不少人开辟茶园、种植茶树,数年之后若要专营茶叶,恐怕……会有非议。”赵温微微皱起了眉头,茶树往往需要数年才能成长,从投入经营到最终获利,那也就是几年的功夫。
皇帝对此早有意图,却不教而诛,明摆着是要那些人折本,到时候茶榷的诏书一下,所有已经长成的茶树都将低价转让给官府。彼等豪商辛辛苦苦数年,凭白给朝廷做了嫁衣,届时怎么会不沸反盈天?
“盐铁都收回来了,何况是新建一个茶榷?”皇帝随意的弹了弹衣袖,语气不容置疑的说道:“此物对朝廷有大用,能新辟财源、也能羁縻诸胡。朝廷必须将其拿在手里,不得假外人之手。”
“只要有利于朝廷、有利于百姓,豪商之利,夺也就夺了。”赵温点头应承着,忽然又说:“那酒榷……”
“天下稍安,府库粮储不足,岂能再浪费粮食酿酒?”皇帝伸手拿过一碗茶细细喝了起来,用不了多久便要去承明殿与黄琬等人会议,在此之前,他要先与赵温在某些事上达成共识:“然而百姓婚丧嫁娶、祭祀祖宗,却时刻离不得酒。所以朝廷将酒专营,只供百姓有事之用,既能节粮,又能开源,醉酒易滋事,如此还能少些好勇斗狠之辈。”
“臣以为,‘专营’一出,多少人都要为此争上一争,言官不应与民争利,反对的人太多。倘若换一个途径,譬如对贩酒课以重税……”赵温建议道。
皇帝立即摇头将这个建议否定了:“你加十钱的税,酒价就会涨十钱,酒这个东西,均输、平准如何得以平抑之?”
“臣记得当年三辅旱蝗,关中有不法豪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经陛下严惩之后,劣商绝迹,而又定物价之法,以平准、均输监管之。”赵温仍没有放弃他的建议,轻声说道:“譬如定下酒最高售价,倘或有人越过此价,则由官府惩处。酒既加重税,又不许哄抬,商贾不得其利,谁还肯卖酒呢?”
“善哉斯言。”皇帝抚掌称赞道,懂得利用官府的政策进行宏观调控,不可不谓是赵温远胜于他人的一大长才:“看来在管仲‘轻重’一道上,赵公也有不小的造诣。只是一来,这样的制度尚未推及天下,施行恐有滞难之处;二来,此法只能禁酒,却不能为朝廷开辟财源……赵公,你也知道,如今朝廷府库空虚,各个地方都急需用钱,我也不得不如此啊。”
赵温默然,无声的赞同了皇帝的看法。
皇帝于是笑着将茶碗放在桌案上,说道:“盐、铁、粮、茶事关国计民生,故而朝廷专营或是定价,以防奸猾害民。但酒却不然,如今是天下亟待恢复,不得浪费粮谷,故而暂由朝廷**。待以后民生恢复,依平准、均输等奏议,再行解禁不迟。”
赵温知道这是皇帝的另一套方案,倘若酒榷的阻力太大,便做缓兵之计,提出以后到了时候再解禁。只要酒榷这个盐铁之外的专营得以实施,开了先例,以后推行茶榷也就不至于无例可循了。
“陛下睿鉴。”赵温应诺道,心里却在想自己的老家益州,西部高山之中多是青羌等族的聚居之地,高山高原,不耐农作,羌氐也少素食。故而贩茶在益州周边的获利也是极为可观,蜀郡赵氏早在茶叶兴起的时候,便从皇帝随口之谈中发现了商机,如今一时要他准备割舍,赵温心里便忍不住计量了起来。
“河东的盐,难道都是官府售卖出去的么?”皇帝清楚赵温的底细,知道他在忧虑什么,遂开口提点道:“也有部分是卖给商人,使其销往各地。茶以后也是同样,届时会特定制度,以达两全。毕竟商人也是我大汉子民,没有一味贬低剥削的道理。”
赵温‘啊’了一声,面带惭色的说道:“臣愚钝,到底不如陛下睿鉴深远,实在惭愧。”
人都有私心,皇帝最重要的就是做好利益的分配,只要握紧了切蛋糕的刀,皇帝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陛下,快到时候了。”穆顺在旁边提醒道。
皇帝随手让穆顺去准备车驾,自己则站起身与赵温一前一后的往外走着,边走边说道:“征辟管宁、王烈等人的公车,最后还是没有消息了?”
“唯。”赵温缓缓皱起了眉头,似乎感到有些棘手:“不说朝廷的公车,臣以公府征辟,彼等亦不肯受,可见是寄情于山林了。”
皇帝克平天下,理当众士归心,一扫而尽天下贤才,不使沧海遗珠。于是接连遣派公车征辟名士、贤才,如张昭、张紘、宋忠、黄承彦等人,各拜大夫、博士不等,使人尽其才、又能削弱地方。
征辟的名士大都流亡已久,眼见朝廷一派中兴气象,都渴望入朝有所作为,于是欣然接纳。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给朝廷面子,有的士人偏偏就不愿接受征辟,例如从辽东回来的管宁、王烈,以及从交州避难而归的许靖,都拒绝了征辟。
皇帝本以为他们的故作清高,可一旦知道本来以及接受公车征辟的管宁,突然改变念头,中途称病拒绝出仕的原因后,立时恼怒了起来。
“什么寄情于山林?”皇帝冷笑着出门,俯视着底下摆好的车驾:“无非是借口见不得董承居公位,在那里挟着声势邀买虚名。”
“三公具瞻所归,中兴以来,莫非以名士任之。”赵温措辞道:“士风如此,陛下切莫动怒,若是因此而伤士人之心,则悔之晚矣。”
“意思是我所任非人了?”皇帝刚下了一级台阶,立时站定,反问道。
“臣不是这个意思。”赵温站在皇帝侧方,向皇帝微微躬身道。
“那他们就是这个意思!”皇帝忽然气冲冲的说道。
像是管宁,本来在辽东时就受到朝廷征辟,乘坐公车回到中原。他本想趁着朝纲恢复清明,入仕为官,谁知私下有人向他谈起,朝廷三公,竟有董承之辈鱼目混珠,
“三公之官,乃圣王所制,非道德崇重则不居其位。”管宁当时半途下车,对挽留他的人这么说道:“董承何人?敢窃据公位?吾岂能为之下,庙堂无贤士,不如隐于山林。”
其他人如王烈、许靖的反应也大抵如此,皆是着意打听了一番三公者谁。待听到太尉乃董承之后,哂笑连连,拒绝征辟,只是说话没有管宁那么直白、那么得罪人。
在赵温看来,这也不能说是他们刻意针对董承,而是依汉家制度,尤其是光武中兴以后,历代三公,绝大多数都是出自于海内名士、或是世家大族。古之三公,坐而论道,纳言补阙。从星象来说,三公就对应着天子身旁的辅星,理应由道德水平高的人物作为士人楷模无论这个人有没有真才实干或者相匹配的权力。
董承既非名士、又非士人,归属于外戚的他应该走大将军的路子,如今官居太尉,无疑是侵夺了士人的传统位置。当年皇帝趁着关中朝廷上士人势力尚弱,借由天灾敲打各方派系之后,强行扶上董承占据太尉一职,从而导致士人在朝堂上少了一个三公这样有分量与影响力的位置。
随着朝廷里的士人越来越多,董承不懂得养名,他这个太尉的位置在传统士人的眼里越发名不正言不顺,更有些影响到朝廷的威信。
“你说他们如此做,是为了什么?”跟温暖的宣室比起来,殿外简直是寒风凌厉,皇帝立在阶上,语气比北风还要冷。
“朝廷在以前对此就有不少议论……”赵温在寒风中缩了缩脖子,沉声道:“如今皆言董承难服众望、德不配位,欲借此迫其让贤,另请陛下拜名士为太尉,以成辅星拱辰。”
“好一个退位让贤。”皇帝冷笑一声,接着开始往下走去:“那这个新太尉是不是还要录尚书事、入承明殿?”
“这个……”赵温犹豫了一瞬,立即答道:“陟罚臧否,皆出陛下裁夺,臣不敢妄议、谁也不能妄议。”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或许也是由于他与赵温两人已经走进温暖的车厢内的缘故。穆顺在外呼唤一声,奉车都尉执起马鞭,御驾缓缓开动:“倘若真的由管宁、王烈等人引起声势,赵公以为,我又该如何呢?”
“陛下。”赵温抬头看着皇帝,他自然知道皇帝这句‘如何’里代表的意思,于是很诚恳的回答道:“论公论私,以臣愚见,保住董承都不是明智之举。一来,此人确无德行能居公位;二来,此人性情狷狂,遇胜则骄,遇挫则怒,陛下不值得为其冒天下之不韪。再者说,保住董承,于陛下、于朝廷并无一利,反倒会让陛下与朝廷声名有损……管宁、王烈在朝野颇有声名,斯人斯言,随意可挑动人心,朝廷新复天下,威德未立,不得轻忽啊!”
见赵温如此推心置腹,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皇帝听了很是慰藉,他说道:“赵公说的是‘弊’,那‘利’呢?”
“让董承辞太尉,并非命其黜退,或可以改授骠骑将军。”赵温滔滔不绝的建议道:“其任太尉之前便是骠骑,如今正好退回原位。”
“哼。”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了一声:“他可是一心想着做大将军的呢。”
“此人心骄才浅,韩遂聚羌为乱时,其在朝堂一直想插手兵事。如今陛下大可提出这等故事,将其从太尉职迁至骠骑,骠骑将军虽然位同三公,但既无兵权、又无具体职事可掌,可做贬谪之用。”赵温愣了一下,语气不变,又接着说道:“此其一利。其二,陛下顺应人心,主动改正,足见气魄宏量。”
“这岂不是向他们服软了?”皇帝有些不乐意的说道:“徒然让管宁这些人长了声名,以后尝到了甜头,又会肆意批评国策。”
“服软,还是取利避害,皆在于陛下怎么看了。”赵温低声道:“黜退董承之后,任谁为太尉,依然决于陛下。陛下若是不愿使其参预机务,不使其录尚书事即可……我朝中兴以来,事权归台阁;陛下亲政以后,又定下承明殿之制。三公但只备位、是有虚誉而无其实,有何虑之?”
其实赵温分析的很清楚,皇帝也看得很明白,在这种对方的预设阵地中,皇帝不能为了面子、为了区区一个董承而死磕下去,这样只会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索性大大方方的予以改正,不但安抚了舆论,更能皇帝知过就改、从谏如流的雅量与魄力,无论是对于之后的施政、改革,还是对重塑刘氏天子的形象,都能起到积极的作用。
赵温劝皇帝不要陷入虚名与颜面的陷阱,务重实际,这恰恰与皇帝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