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师徒再见

彻木衮达吉布虽然身经百战,见多识广,这汴京城残存的惨状,也依然让他动容,游走于废墟之间,突然听到一名士兵在喝骂一个满面风霜的老人,怒到心头时,挥手就要打人。

“住手,他都这般模样了,你这打下去也就死了,却为何如此愤怒?”制止了他动手,便上前问道。

“啊,国师!抱歉,我们发现这老贼时,便带他来领粥喝,哪知道累个半死才拖过来,他却不喝,还把一碗粥都打翻了,刚刚嘴上还喝骂不停呢,这般不知好歹的人,救是救不了了,不如送他一程!”那名士兵赶紧对他说明情况。

“老人家,古人语中有傲骨之人,便不食嗟来之食,令人钦佩。但我等施粥也是无嗟来之意,蝼蚁尚且偷生,何苦要这般与士卒为难呢?”他拦下士兵,自己在老人旁边,边找了块地破砖碎瓦略少的地面坐下。

“金兵攻城,宋兵抢粮,天下本没我们这些人的活路,又何必再受敌人施舍,在人间受多几日苦呢?”老人沙哑而轻微的声音显示出了他已虚弱至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虎狼食肉却与鼠兔能共存于事,代代相传,世事本就无常,又有何处不是苦难重重?适者生存,人所以为万物之灵,只是更能适应环境而已,你又何须放弃这到手的生机呢?”

老人那张历尽风霜的脸,露出了惊奇的表情:“所以说在你们金人眼中,人和畜生本无区别?”

彻木衮达吉布笑道:“来这世间,就免不了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从这一点来说,还真没有多少区别。但是人终归不是飞禽走兽能比的,比如这般景象,走兽是绝不会反过来管你们死活的。”

“哼,如此说来,你们就比那些山野走兽要好了?那恶虎可不吃同类!”老人怒道。

“我自然知道是发起这场战争的我们,为你们带来了如此惨重的灾难,但是就这场战争,宋朝就有十次以上的机会让我们无功而返,却次次都亲手把时机让给我们,有如此朝廷在此,其中罪孽,又岂能尽归大金?”国师冷笑问道。

老人脸上岁月的痕迹瞬间变得更加深刻了:“岂止是这两场攻城之战?老儿我不幸命长,却亲眼看见这么多事,自打开始运花石纲起,这汴京城内就乌烟瘴气,也不知被陷了多少忠良了。”

“所以就如此视残生为负担,不肯再受我们接济,苟活于世了?却不妨想想,这一程虽苦,遇如此大难还能保住残生是何等幸运。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可以一生看遍如此百态,自繁华至破灭,虽不亮丽,却何其精彩,起落无常?”

老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我便再苟活些时日,看看这双昏花了的老眼,还能看到天地间的什么变化罢,若能看到你们的下场,那才叫真不枉此生了。”

看他起身又过去领粥了,彻木衮达吉布长叹一声,原本接手来可作为根据,进而徐图江南的汴京城,现在已经彻底变成废墟了,就这些人口就是全部开始正常营生了,也养不起留着这里的军马。

“若是老人家还想看到什么变化,便要好生保重身体啊。”看着老人朝粥锅那边走去,他默默起身,叹了一口气。

除了施粥接济,彻木衮达吉布还安排这些人在废墟中找出一些能用的谋生家什,让这些人尽可能早一些能重新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不久后大金要迁些人口过来填这十室九空的中州,没有这些繁华过的记忆,这汴京城的地名,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这所剩不多的幸存居民,和驻扎下来的金兵,只靠那点留下来的军粮维持生活,是根本不现实的,所以自打冰雪开始融化,为了生存,全城所有人都开始行动起来,就依着那依然高高在上的城墙,开辟了无数田地,种上了不至于饿死的作物。

“猛安,咱们营房边这地面上,能种的都已经种上了。听那些汉人说,豆子不大需要打理,萝卜和白菜很快就能吃上,咱们可算是在这鬼地方活下来了。”一名百夫长将他们的耕种情况报告给了千户。

“真是辛苦了,自追随太祖以来,征战十几年,我也从没遇到过如此绝境。这第一批菜蔬就快要有能吃的了,咱们总算要走出来了。”这位须发皆白的千户将军叹息道。

那百夫长突然语气变得激动了些:“不是那什么完颜仲好死不死跑过来作死,咱们汴京附近的人心都稳住了,这时候驻扎在这里日子要多滋润!现在想要不饿死,都得自己种地了,真是气死我了!咱们女真人世代渔猎,今天怎么就沦落成这样了?”

“这便要气死,那你够死多少次了,不是那老贼率精锐出走,从此渺无音讯,咱们破了敌人都城,早就该凯旋回朝,论功行赏了,还犯得着驻守于此危机四伏的汴京城内么?不过这是我失言,你切莫让旁人知道咱们留此是为了寻那老贼的下落!”

千户大人心中也是十分恼火,不觉就多说了几句。

“这点请猛安放心,末将不是多事之人,总之军中兄弟,都是诚心服彻木衮国师的,若是他的安排,没人会觉得委屈。”

“是啊,那时候人人都觉得大厦将倾,这次怕要劳师无功的时候,他人家一出手就大获全胜了,拉枯摧朽了,现在在军中声威至高,叫很多人都不舍得离开他回京,如此威望,朝里希望别再出什么篓子才好。”千户抬头望天,想到了一些麻烦事。

所幸他的担忧是多余的,金太宗还是一位拿得起放得下的君王,对彻木衮达吉布的声威名望不但没有忌惮,还专程发了一块金牌给他,由他全程自主治理那片废土。

站在城墙依旧稳固,在几乎完好无损的东京城门外,彻木衮达吉布有一种难言的感觉,这中州境内,最完整的大概就是这东京城的城墙了。

“军马和那些居民算是活了下来,咱们总算是在这种地方站住了脚啊。”他身旁一名将军若有所思地说。

“也只是饿不死了,此地危机重重,大宋皇族虽灭,各处州县军马尚存,咱们兵马太少,在此敌后重地,只怕不得长久啊。”彻木衮达吉布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声。

“但是圣上要咱们……找不到完颜国师的话,咱们也不能现在就回朝啊。”那名将军有些气闷。

“倒也不用现在就担心,据探子来报,赵构和李纲率领的援军在得知京城已破之后,都已打道回府了。而且这一带虽然都成为了一片焦土,这汴京城的围墙却依然完好,就是来了军马,要破我们城却也不易。”

“那咱们就先守在城里等待时机?”

“这城防稳固,暂时还是靠得住的,你仔细守好便了。如今冰消雪融,万物复苏,道路已通了,我带几个人先去一趟乌打所说的,完颜仲出兵攻打的群山所以在,先去探个究竟。”

“国师!那边可是危险重重啊,您万不可以身犯险,多少多带些人马呀。”

彻木衮达吉布笑道:“便是有千军万马在彼,想要轻易伤我却也不易,老夫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我看过了,这城防虽然坚固,要固守时,起码还要近万军马,城中军马却再不能少了,你只管守好此地,等我回来。”

安排好了城中事物,他就带了自己几个国教中的弟子,换上宋人的便装,顺路朝南方的群山方向出发了。

而群山之中,耕战军也随着冰消雪融,接手了建军以来的第一个作战任务:

开荒破土、挖地育种、拦水挑泥、施肥灌溉;再安排人手种树插扦,随孙茂去山中对各种药草、野菜的幼苗略加打理,除草施肥;再如捉兔捕鸟,翻山打猎,都一应根据表现收获奖励军功。

村中李桂兰同那几位精通种植的老人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结合,为开春翻地、播种、施肥安排了最合理的人手,然后除了两百名维持岗哨的精锐,其他人全部以最高效率的规模安排务农。

通过合理的安排,军事化的指挥劳作,还有方便取水的翻水车,这山里的军民在农业上种出了比这个时代正常水平高一倍的效率,看着作物在自己的努力下茁壮成长,那些务过农的军人脸上更是漾开了夸张笑容,将之前停止操练带来的情绪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一次真正的战争,检验的是他们的体力、纪律与作战素质,而从几处成片的良田来看,他们远远超出战略目标地完成了第一阶段任务。

山上消息树也从新树了起来,即使已经许久没有人从这边进山了,但是岗哨依然从冰雪融化的那天起,稳稳地站在了山头,而这一天,几个平民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群山入口的小村虽然在完颜仲入侵的时候被付之一炬,但是狭窄的入口处的岗哨还是重新立了起来,彻木衮达吉布要朝里走的时候就被拦住了。

“过往客商你好,进入此地需要报上姓名、身份和来历!”

“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拦的是谁?”一名弟子不由得怒上心头。

“且住,入乡随俗,人家的地盘,按照规矩来就是。”彻木衮达吉布抬手拦住了他,就下马上前报道:“彻木衮达吉布,行脚商人,是上京会宁府人。”

“金人?请稍等,啊,村长!”那名哨兵回过头正好看到刘石过来。

冰雪一融化,山中开始准备耕地的时候,这个中州南部进山的入口,还是十分重要的,这段时间他正好就在山口这里帮助岗哨的建设,毕竟村中事物李桂兰都安排的过于详细了,他去啰嗦也是添乱。

听到声音刘石自然朝这边走了过来,并且和彻木衮达吉布四目相望。

“村长?刘石,竟然是你!”做师傅的显得更加惊讶。

“啊,这位是我旧识,让他进来吧。”刘石也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放行了。

“你们几位就先在这里歇歇吧,我同他们村长叙叙旧就来。”他这话让那几个弟子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么小的一个年轻人,能跟他们国师有什么旧可叙?

不过他们是否摸得到头脑根本没人关心,这边看他们和村长应该认识,还是为他们在营房内安排了位置休息。

刘石带着这位来自敌国的师傅走在了群山中开出来十分明显的道路上,两人许久没开口说话。

一直走到了一片田区,那里正有许多人正以难于形容的整齐姿势务农,人们神色气质都更像是百战精锐,而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那锄头挥起,都和操练一般整整齐齐,教人忍不住动容。

刘石从这里开始打开了话题:“山中还有几处种地之处,但是这里地势和水源最好,便安排了三百人在此,初期一百翻地、一百播种锄草、一百人挑肥灌溉,现在翻地的一百人就开始打理这田边的树木了。”

彻木衮达吉布叹道:“端得是调度得当,阵容整齐啊,这阵势上了战场,都怕要以一当百,无可匹敌啊。”

“师傅过誉了,这山中男子都是先编入军中操练,开春了便以军伍阵容开荒种田的,用的兵法出自师傅传给我的,那本国教书籍,而这般军人屯田,则在三国时代的武侯便有记载。”刘石回答到。

“是啊,吾虽化外之民,多少也曾听过那些古人教人神往的事迹,只叹人心不古,熟知古人之失而不戒之,却常犯古人不犯之过!”彻木衮达吉布轻叹一声。

刘石便说:“自打当时和师傅话别,至今已经半年有余,其中种种,真是一言难尽,我们同少数人自西京一路南逃,至此地已是山穷水尽再不能行,便只能在此安了家。随后金兵血洗中州,这里收了些侥幸逃进来的灾民,又熬过了寒冬,这才有了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