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宁冬

松树的枝条已被雪压得低到不能再低了,风稍稍一吹,就“簌簌”地落下大堆白雪,松树依偎在雪中,成了名副其实的“雪松”。雪花随心而扬,自由地落在想要的地方,而悄悄之处,又有一朵梅花盛然开放。

自然如水,静静地淌入每个有心之人的心里。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这“天生”的雪景较那日张乌和温玉合力营造的云雪之景,虽说皆是极美,但映入眼中,总觉得多了几分“人气”,让人看着更为舒服。

“你之剑法,已是纯熟,但剑中气意,却还未入得门去。剑中无意,剑不过只是剑;剑若有意,剑便可通神。道法自然,你之剑法,剑起雪飘,合该在此雪景之下,悟剑得意。

”星落峰上,小松轩外,江平拒对张乌说道。

张乌闻言,点了点头,凝视着手中木剑,一动不动,眼中若有所思。是一片雪花落下,还是,片片雪花旋舞?张乌忽然动了,带着飘落的雪花,舞成了一团,远远望去,就似是一团在白雪之中的闪烁的白光,但没过多久,张乌的身形渐渐慢了下来,再看去,若非刻意,已是注意不到雪中舞剑的张乌了。

江平拒赞许地捋了捋长髯,转身回了小松轩去。

这一日距那日张乌与温玉练剑已是半月有余。那日直到半夜,张乌与温玉才回过神来,都觉对剑法的领悟又更上一层楼。

张乌内视之下,发现体内真气亦在这次顿悟之中由一条条涓涓细流,豁然变成了道道川河,但其中汹涌澎湃,却让张乌感觉稍有不慎,便有浪大决堤的危险。不敢再修炼真气下去,只能苦修“万里冰封剑法”,心中更加想要赢得六脉会武,去那“忘尘路”一观,看能否找到解决自己体内二法相争的问题。

再往后几日,江平拒却是常常来小松轩拜访袁天一,闲聊之余,看到张乌练剑,不免就指点一二。再往后,袁天一似是和江平拒达成了什么共识,江平拒教一天,袁天一便教一天,每天都会指点张乌练剑三四个时辰。再到后来,连白姨亦加入进来,隔几天便对张乌的咫尺天涯步指点一番。

张乌在这三个仙林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指点之下,尽管真气不再增长,步法和剑法的进境却一日千里,而或许真如青帝所说,“落木萧萧指”既为指法,亦为剑法,在张乌对剑法理解渐深的同时,惊喜地发现对落木萧萧指的领悟亦是水涨船高,再不可与当日他初学之时同日而语。

而这些天里,唯一让张乌觉得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那日之后,肖青彦却是再没来过星落峰,让他没有机会向他表达自己对他指点剑法的感激之情。

“张乌他,资质虽算不上是天纵奇才,心性倒是极佳。青帝他,倒是收了个好徒弟啊。”袁天一透过窗隙,看到舞剑的张乌,感叹道。

江平拒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心性,从来都是在痛苦之中磨练得。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心境,又是经历了多少痛苦绝望。”

袁天一闻后,也是轻叹一口气,坐到榻上,长袖在方桌上一拂,桌上便多了一个黑白棋盘,看着江平拒,笑道:“来,你再陪我下一盘棋。”

江平拒见状,亦坐在榻上,笑道:“落子无悔,这次可不许悔棋了。”

袁天一老脸一耷,欲说又休,索性不发一言,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黑子先占龙门。

江平拒倒是云淡风轻地将自己的白子轻轻掷在黑子的旁边,一副大家之态,犹如胜券在握。

过了一炷香之后,棋局之上,黑白子正厮杀激烈。袁天一眼望着棋局,嘴巴突然说道:“流儿之事,你还未找张乌罢。”

江平拒执子在手,微微迟疑,过了一会儿,倏然将白子落下,道:“还未。”

袁天一毫不迟疑地又落下一子,道:“我知你为何还未曾找他。流儿的火毒已入心肺,天下间除冰帝的九转冰神真气和北海深处的溟鲸内丹,又有何物能救?

“若贸然将流儿救活,势必有人问你缘由,你即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也必会有人查探,十有八九便也就能查到张乌。而世间功法千万,唯冰帝真诀有镇压心魔之效。

“若是知晓了一个连君境都未入的小子身怀冰帝绝学,这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都将其惦记上了,甚至那些已久不出世的老家伙,怕都按捺不住可以镇压心魔的诱惑,要对一个后生晚辈出手。

“如今张乌在六合谷中,你或还能庇护他一时,等他出了六合谷去,怕是片刻也得不到安宁了。”

江平拒执此白子许久,却迟迟不落下,似在斟酌下到哪里才好。

再看棋局,确是已至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之局势。

袁天一笑了笑,右手从棋盒里摸出一个黑子,食指、中指、大拇指摩挲其上,道:“半月前,我已飞剑传书给南风师兄,托他御剑去北海盘桓三日,然后再来六合山寻你一晤。算算时日,这几天,他便要来了罢。”

江平拒眼中陡然焕发出了光彩,指尖竟是一颤,本来执着的白子端立不稳,竟就势落到了棋盘上。

袁天一电光石火般,将本执在手上的黑子落到棋盘上,对着江平拒眨了眨眼,哈哈一笑,道:“落子无悔,这次可不许悔棋了。”

江平拒一愣,再一看棋局,自己苦心造就的大龙之势,竟是被袁天一从龙颈处斩断,而其势众星环月已成,自己正处于困兽之境,已是不存胜算了。

看着袁天一的白须被大笑声震得上下乱跳,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啊你!几十年了,还是这般。”

袁天一正笑着,突听小松轩外传来一个焦急疲惫的声音:“弟子风铭鼎奉常念师叔之命,特来请掌门回门中主持大局。”

正自得意的袁天一的面色一滞,与江平拒对视一眼,都觉不妙,当下停下棋局,携手走了小松轩去。

出了小松轩去,发现白姨、温玉和袁浅闻声也从房间中出来了,面上俱是凝重之色,而那边本来舞剑的张乌也停下手中木剑,望着这边。

一个男子单膝跪地,右手执着一面令牌,上书“常念”二字。

“风师兄,门中到底出了如何事?”温玉右手轻捏,“若水咒”倏然而出。

风铭鼎顿觉身上疲惫遽然驱散了大半,心中微微一定,望着袁天一,声音仍难掩焦急地道:“约一个月前,南荒的群妖突然向南山进攻,常念师叔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只是像往常一样群妖的骚动,只是开启了千江水月阵抵御,却发现这次群妖就似着了魔一般,前仆后继发了疯般,朝南山攻来。”

江平拒与袁天一闻后,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俱是脸色一变。

风铭鼎激愤难抑地说道:“而那之后没过几日,锁妖井内突然喷薄而出冲天妖气,遮得方圆十里视目不明,神识更是进入不去,其中更不时传出凄厉狐吟。宋言师叔冒险查探,却。。”

袁天一焦急地问道:“宋师弟,他怎么了?”

风铭鼎虎目一红,悲愤莫名地道:“宋言师叔他,走进那锁妖井方圆十里之后,就没再出来。”

袁天一闻后,不禁身体一晃,复又站住了身子。

江平拒在旁欲馋一把袁天一,见袁天一站住,也停下动作,只是道:“老袁。。”

风铭鼎强忍着悲伤说道:“常念师叔开启千江水月阵之后,回来看到锁妖井异变,大惊失色,只喃喃地道‘妖帝出世。。。妖帝出世。。’。便着弟子火速来找掌门回山主持大局,弟子前些日子,多方打听,才知掌门已到了六合山上。这便昼夜不停地赶来了。”

袁天一深深吸了口气,接连看了眼白姨,温玉,袁浅,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墨儿,你随我回山。玉儿,浅儿,你们便先在六合山,等此间事了,再回南山。”

温玉一听便急了,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又不知说些什么。

袁浅眼睛红了一红,强硬地说道:“爹爹你曾教浅儿,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今咱们天一道派处于危急时刻,浅儿身为天一道派弟子,又怎能临阵脱逃!你若与娘亲先走,不带着浅儿,你看浅儿过后会不会私自逃出六合谷,只身回南山!”

“啪!”袁天一听后不禁气急,扇了袁浅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地疼,袁浅眼睛又是红了一红,却是没落下一滴眼泪,只是倔强地望着袁天一。

袁天一看着袁浅的反应,作势又要扇下一巴掌,可看着袁浅倔强的眼神,像极了自己的年少时候,满腔的气怒陡然化作了心疼,无力地将手垂了下去,道:“罢了,罢了。你与玉儿便随我们回南山吧。”

温玉听后,眼中含泪,抿住了嘴唇,没有再说话,只是一脸坚定之色。

江平拒一脸凝重,道:“妖帝出世,乃关乎苍生祸福,我六合谷又岂能置身事外!”

袁天一看着这几十年的老友,道:“你就留在六合谷主持大局罢!南山的事交给我,别忘了以我如今的仙法修为,普天之下,除了青夜二帝,又有何人能挡我?”

江平拒听后,不由想到袁天一本就是号称“道门第一人”,又服用了“三色绝光丹”,如今功力,恐怕即使连帝境皇者,亦可与之一试深浅。

可又猛然想到,袁天一此去,即使平定了妖乱,怕也是没有多久,“三色绝光丹”便要毒发,届时袁天一亦是毫无生机。

这一辞,莫非便是永诀?

袁天一看到江平拒眼中竟然隐有泪光,陡然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与江平拒,再加上邹非池,三人在仙林之中闯下莫大声名的情景,又回想起这几十年来,三人的难得交情,心中骤然涌起一股豪情:得友如此,此生足矣。

看到江平拒还欲再说,袁天一摆摆手,道:“老江,正道会盟前些天,你特意书信邀我亲自前来,我本还有些疑惑。可这些天来,在你六合谷待着,哪里还不知你要我特意赶来的用意?我天一道派南山事紧,你六合谷又是安事之秋吗?妖乱之事,便交给我罢。”

江平拒闻言,终是没再说同去之言,只是望着袁天一,轻轻道:“我此生遇到过无数抉择,总是做错。但至少做对了一件,就是那日我与老邹出谷游历,遇到了你深陷围攻,决定拔剑相助。”

袁天一听后,老眼竟是一红,几欲落泪,猛然别过头去,掷出自己的“问道仙剑”,在天空遽然变得巨大,起身一跃,站到了问道仙剑上,回头对着白姨等人说道:“墨儿,浅儿,玉儿,铭鼎,上来罢,咱们即刻便回南山!”

张乌这时早已来到一旁,听到他们所说,心中早已汹涌澎湃,多么想要与他们一同去那劳什子南山,仗剑共同御敌,但一想到玲元娘娘的一年之托,腿就似注了铅般,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只是沉默地望着温玉、袁浅一个个跳到那问道仙剑上。

温玉立于仙剑之上,望着站在底下的张乌,突然朗声道:“小乌子,来日有空你我再战。”却是终于没有口吃了。

可是张乌听到温玉这破天荒的流畅句子,却流下了泪来。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流到了张乌裂开的笑中,咸咸的。

袁浅再难抑制住,抱头痛哭起来。

白姨看着袁浅样子,情不自禁地上前去像袁浅儿时那样,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用手轻轻抚着袁浅的臻首。

剑光一闪,问道仙剑拖着一条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白线,飞向南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