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外柔内刚贺秀莲
这次开会田福堂是带着忠犬孙玉亭一起参加的,毕竟会上作为双水村的领导是要发言的,他才懒得去去那个脸,而孙玉亭凑数则是刚刚好。
孙玉亭的脸色难看的跟猪肝似的,以往这种时候他都会异常的兴奋,可是今天自己做个做二爸的,亲自去评判自己的晚辈,他尴尬的十根脚趾头抠着地,不时的抹下头上那块肮脏的毛巾去擦脸上的汗水。
会议结束后,田福堂也懒得继续在公社逗留,叫上了孙玉亭就骑着自行车回村了。公社这边处理完了,可是村里还没处理孙少安呢,如果说之前他收回孙家的自留地,还名不正言不顺,这次就不一样了,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来。
进到村口,田福堂突然看到了停在路边的吉普车,这让他心里“突”的一跳,这年头能配上吉普车的一般都是县一级的,就连白明川和徐治功都差点意思,至今还跟自己一样,骑着自行车呢。
田福堂本以为是弟弟来双水村了,他凑上前去正要笑着跟司机打声招呼。可谁知这个司机却有些陌生。他眼珠子一转,从兜里摸出了半包金卡香烟凑了过去。
田福堂平日里和大家一样,抽的都是烟袋锅,只是作为支书,他兜里一直揣着金卡这种接待烟。金卡香烟是一九七三年出产的黄原地区知名品牌,价位仅次于五六毛的华子和牡丹,在当时属于乙类烟,三毛五一盒,很拿得出
手。
田福堂凑到司机面前,给他递了支烟,然后笑着问道:
“师傅,您这是送哪位领导过来的啊我是这里的老户,人头熟,可以带你们过去。”
司机笑着接过了烟,凑近田福堂点着后,吸了一口,指着不远处的二人说道:
“我是市建筑公司的,受林工之托送这对青年回来探亲。你与其问我,还不如过去问问他们。”
田福堂明显愣了一下,举目望去,莫名的觉得二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他谢过司机后,带着孙玉亭靠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前几天在县医院帮自己诊脉看病的叶大夫和他的未婚妻嘛他们怎么来了
陕北的七月,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黄土高原被晒得白晃晃一片,沟壑纵横的山峁梁峁像蒸笼里裂开的窝窝头,蒸腾着灼人的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和晒蔫了的蒿草气息。
田福堂推着那辆沾满黄尘的“飞鸽”牌自行车,沿着村口那条被牲口蹄子和架子车轱辘压出深深辙印的土路走近。车轮碾过浮土,扬起细细的烟尘,扑簌簌落在路旁灰朴朴的酸枣枝和毛莠草上。
田福堂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那笑容在皱纹深刻的脸上,像黄土塬上干涸的水渠:
“哎呀,这不是叶大夫吗还有这位贺同志,你们怎么到我们双水村来了真是稀客啊!”
田福堂的目光像是探照灯,在叶晨和贺秀莲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探究。
叶晨穿着一身整洁的中山装,贺秀莲身上的则是件在山西略显平常,可在陕北这灰朴朴的村落里却格外醒目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是前两天逛街的时候,叶晨的母亲帮着挑选的。
叶晨自然也认出了田福堂,他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意,目光扫过田福堂身后那几孔依着土崖挖出的、窑脸被烟熏的黑黢黢的窑洞,窑脑畔上还有几丛稀疏耐旱的马茹子灌木。
“田支书啊,也真是巧了,我们是来探亲的。”
叶晨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身旁脸色已然铁青的贺秀莲,声音不高,却清晰的穿透了午后的燥热:
“秀莲的姑姑贺凤英嫁在你们双水村,听说她男人孙玉亭同志腿被石头给砸折了,伤的挺重我们特意从山西赶过来看看。”
不远处的那辆蒙着厚厚黄土,沾着干草屑的绿色吉普车,此时像一辆沉默的钢铁怪兽,与四周的土窑,毛驴和背着柴禾的村民形成鲜明的对比无声的诉说着远道而来的份量。
“探亲贺凤英的侄女”
田福堂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瞟向了身旁的孙玉亭,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孙玉亭那辆破旧的“红旗”自行车还歪倒在路边的料石堆旁,车把上挂着的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旧帆布包还没摘下来。
田福堂意味深长的笑了,指了指孙玉亭说道:
“玉亭啊,这是你家亲戚”
孙玉亭此时整个人都麻了,他刚才就觉得这姑娘有些面善,那眉眼轮廓带着几分贺凤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明显贺秀莲更加水灵,身上带着黄河东岸(山西)女子特有的那股子利落劲儿。
经叶晨这么一说,孙玉亭的冷眼“唰”的就下来了,浸湿了他那件洗的发白、领口磨的起毛的蓝布褂子。
他下意识的想挪动一下自己那条据说“被砸折”的腿,却发现双脚像是被这滚烫的黄土地给吸住了,钉在地上。脚下那几只土黄色的蚂蚱在干草堆里蹦哒,发出细碎的“嚓嚓”声,让他更加心慌。
“额,这个......那个......”
孙玉亭张着嘴,喉咙里就像是被堵了一把晒干的沙棘果,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脸皮涨的通红,像窑洞里过年贴的窗花纸。
他求救的看向田福堂,又望了望叶晨和贺秀莲,只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贺秀莲是被媳妇儿给诓到双水村的。
谎言骤然被揭穿,让孙玉亭臊的恨不得脚下的黄土地裂开条缝让他钻进去。远处崖畔上,一个放羊老汉扯着沙哑的嗓子吼着信天游调调,悠悠荡荡飘过来,更添了几分荒诞。
贺秀莲此时明白了一切,她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从田福堂那沟壑纵横,刻着风霜的脸上移开,死死钉在孙玉亭身上。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字字像冰碴子砸在滚烫的黄土上:
“这位就是孙玉亭姑父”
贺秀莲说话的口音,带着晋西特有的硬朗和尾音,在陕北这略显绵软的方言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叶晨想不通双水村的这些货,哪来的底气在原世界里嘲笑她的乡音的,在叶晨听来,贺秀莲说话比他们要好听的多。
“啊是...是...我就是孙玉亭。”孙玉亭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背上的汗凉飕飕的。
贺秀莲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孙玉亭完好无损,甚至裤腿上还蹭着自行车链条黄干油油污的双腿上,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那弧度像陕北沟壑里锋利的锋刃。
“你的腿看来被砸的还真重啊重到能骑好些里山路去公社开会,然后再骑回来,我看你这腿脚比我爹都利索呢。”
“轰”的一下,孙玉亭只觉得血往头顶上冲,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像钻进了十只夏日的知了。
谎言被当众,如此赤果的拆穿,对象还是妻子娘家的亲戚。他感觉到四周村民的目光如此刺眼,那些蹲在硷畔上抽旱烟的,端着粗瓷海碗在窑门口吃饭的,扛着锄头刚下工回来的,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这些人的眼神中带
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直白。
叶晨在一旁微微低着头,偷着憋笑。别看贺秀莲平日里给外人的印象是个软软糯糯的姑娘,可谁要是当她好脾气,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这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娃子,她的温柔是分人的,原世界里田润叶生,在婚礼的那天跑来大闹,被贺秀莲绵里藏针的话语刺的险些成了笑话,要不是田福堂当时及时把田润叶给拽走了,她在双水村绝对是要出大名的。
田福堂曾经听孙玉亭说起过,他媳妇儿最近正张罗着帮孙少安说亲,周边的这些人家的姑娘,是没人会愿意嫁去他家的,都知道孙家穷的底掉,所以贺凤英把主意打到了几百里外的柳河镇。
然而让田福堂没想到的是,贺凤英说亲不成,居然扯谎把人家闺女诓骗到双水村,最关键的是人家女方的未婚夫都跟来了,和他该是旧识,贺凤英的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把戏算是彻底穿帮了。
田福堂人老成精,他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丝“惊讶”和“尴尬”的表情,干咳了一声,声音在燥热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干瘪,打圆场道:
“咳咳,这个......玉亭啊,你说你也是,腿刚好怎么就到处乱跑叶大夫,贺同志,别站在这儿了,这日头毒的能把人晒脱皮,先......先去到玉亭家坐坐喝口糜子米汤凤英这会儿应该在家呢。”
贺秀莲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里翻腾的怒火,对孙玉亭冷声道:
“带路吧,孙姑父,我倒要看看我那位“好心”的姑姑有什么解释”
气氛压抑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闷热的土窑。孙玉亭如同行尸走肉般,推着自行车在前面带路,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车轱辘碾过土路扬起新的灰尘。
此时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小小的双水村,因为这里的闭塞,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得全村人瞩目。等到他们一行人来到孙玉亭家那破败的窑顶都长了几簇荒草的土窑洞前额,门口硷畔上、坡道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
村民。
婆姨们抱着娃娃,老汉们叼着烟袋,后生们挤眉弄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叶晨和贺秀莲身上,也聚焦在孙玉亭家那两口寒酸的破窑洞。这些人没一个提前过去贺凤英,这也导致她到现在都不清楚即将迎来怎样的“惊
喜”。
孙玉亭带着一行人进到窑洞的时候,贺凤英正对着家里的三个小崽子在那里骂骂咧咧呢。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懒婆娘,家里的灶台大多数时间都是冷的,这也导致孙玉亭的三个娃娃,孙卫红、孙卫军和孙卫东整天都饿得跟小狼
崽子似的。
起初窑洞进来人,贺凤英还没在意,她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可是随着身后的沉默,她转过身来,一眼就认出了贺秀莲。她好像表演川剧变脸似的,笑得跟半掩门儿的老鸨似的,开口道:
“哎哟,秀莲,我的好侄女,你可算书来了!姑可想死你了!快,快进屋,窑里凉快。”
窑洞里的味道险些没把贺秀莲给恶心的吐了,这里飘散着一股混合着酸菜、土炕和煤油灯的气味,糅合在一起,让人极度不适。
作为一个干净利落的姑娘,贺秀莲从来就没见过这么邋遢的家庭。在老家的时候,贺凤英家她也去过,也不是这般光景啊,一个人咋就能懒到这个份上。
贺秀莲强忍着不适,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失望,尖利的声音划破了窑洞里闷热的空气,惊的外面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贺凤英,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戏!你老公腿不是折了吗不是快要疼死了吗我刚才看他那两步走,比我爸都利索呢。
我家醋坊那么忙,结果你们两口子合起伙来诓骗我过来,把我们一家当猴耍。怎么着我没答应和那个孙少安相亲,你还打算把我绑在这里不成”
贺凤英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血色“唰”的一下褪的一干二净,像被窑洞里泼出去的脏水洗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底裤被当众扒光的惊恐和羞恼:
“秀....秀莲!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姑父他真是腿被砸折了,现在还没好利索呢,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贺耀宗就是这么教你的!”
贺凤英试图用长辈的身份压人,声音却虚的发飘。她的话彻底引燃了贺秀莲的怒火,她气极反笑,猛地一挥手指着旁边脸色惨白的孙玉亭,大声道:
“我不懂事!这就是你说的腿被砸折的瘸子连一个月都没过去呢,都能活蹦乱跳了,你是在给我讲神话呢怎么着,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把别人都当成是傻子了
贺凤英,你也活了这么大岁数了,配叫个人吗你安的是什么心是不是觉得我贺秀莲嫁不出去了,非得塞给你们村那个名声扫地,刚刚被公社点名批评的孙少安!
你拿我们娘家人的血汗钱,拿我们的真心当什么了垫脚石吗我不知道你来这一套是为了巴结谁,为了你那点破媒人面子,你就这么糟践自己侄女的这双水村的黄土,就这么糊住了你的心!”
除了叶晨谁都想不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贺秀莲,体内居然会进发出这么巨大的能量。
不只是围观的田福堂和孙玉亭被吓到了,贺凤英也被骂的面无人色,她没想到自己这位远房侄女爆发起来会这么吓人,她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可是却还在试图狡辩:
“秀莲,我......我给你介绍对象不也是......不也是为你好嘛”
“为我好!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贺秀莲厉声打断了她,声音干脆的就像是鞭子抽出来的动静,呵斥道:
“为我好就是把我骗来,塞给一个家里蹲着两个劳改犯,自己也被挂在公社挨批的男人为我好就是自己跳进了烂泥坑里还不够,要把我也给拉进来贺凤英,你的良心被狗吃!被这黄土高原的野狗给叼走了!”
贺秀莲说完猛地转身,从叶晨手里夺过那个装着挂面、红糖和点心的网兜,那是她从老家带过来的体面。贺秀莲愤怒的把白生生的挂面、暗红色的方块糖,油纸包着的点心狠狠地摔在了贺凤英脚下的黄土里。
“啪嚓!”纸包破裂,雪白的挂面条像玉簪般折断,散落在黄土地上;暗红的糖块滚进浮土;精致的点心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埃。刺眼的红白与厚重的黄土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拿着你的“好心”!我们贺家高攀不起你这样的亲戚!”
贺秀莲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晋西女子特有的决绝,像劈开山梁的斧头:
“从今往后,你贺凤英是死是活,跟我们山西贺家,再无半点瓜葛!黄河水倒流,也冲不散今天这个断!”
说完,她拉起叶晨的手,看也不看面如死灰、呆立当场的贺凤英和孙玉亭,更不理会周围村民震惊、同情、鄙夷交织的复杂目光,挺直了脊背,像一株迎风的晋西白杨,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口那辆绿色吉普车的方向走去。
田福堂撇了眼成为了双水村最大笑话的孙玉亭和贺凤英两口子,然后快步追了出去。快到村口的时候才追上。他对着叶晨说道:
“叶大夫,没想到您来了一趟双水村,没能好好招待你不说,还让你们俩添堵了。不过我虽然和这个孙玉亭搭班子工作,可他俩做出的这件荒唐事,我是真的不知情,过后我会好好教育他们的!”
叶晨对于田福堂倒是没什么恶感,更愿意跟他结一份善缘。他笑着走到吉普车跟前,从车后座拿出了一个牛皮纸包,递给田福堂,然后说道:
“估摸着田叔你上次抓的药应该快吃完了,又给你抓了几副。田叔你不用想太多,我和秀莲只对事不对人,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就怪田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