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我的荣耀
沈福从马车夫的驾驶位上回过头来,替七爷解围说道,“杰西卡小姐不用紧张,咱们不是真正的逃犯,只是看起来有点像逃犯而已。官府不会认真捉拿咱们的,您和您的侍女不用担心人身安全问题。”
“哦!”杰西卡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也不知道心中的疑虑是真的打消了呢,还是变得来更内敛了。
还别说,沈福沈禄两个,都是性格挺积极的好部下,沈七适才只是跟沈禄问个话,沈禄便主动请缨去积极解决过关的问题,此刻也没有召唤沈福出来帮忙说话,沈福是自作主张插话进来的。
这两个家伙,组织纪律性稍差,主动作为的精神倒是十足,也不晓得该表扬还是该批评。
沈七苦笑。
其实沈福的解释是错的。沈福并不曾听见和珅最后躲在小轿里跟沈七说过的那些话。他不晓得沈七因为无意间多管闲事,不小心涉入了一桩弑君大案,已成为太子爷眼中必杀对象。和珅却又是个圆滑的人,一旦判定谁是太子要杀的对象,不用太子吩咐下来,和大人先替太子把事儿全都办妥。李承宗属下一大群人就是这么死在和大人的手里。
沈福不知道这一切内幕。他仅仅只是了解靖海令,也知道七爷要出海。心想,和大人身居高位显然是不便于公然违逆圣祖皇帝当年订下的靖海政策,所以才不得不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让七爷这样一个非官方的江南帮派子弟出面替他办事儿。事情倘若办得好了,不见得加官进爵,但是也不致于当真被官兵沿路追捕。通缉令也许会按例张贴出来,但是不会有人认真执行。
倘若沈七没有惹是生非得罪太子的话,也许,按照和大人的初衷,事情也许就会是这样的。
然而,现在,事情的性质已经变了,沈福还一无所知。
这辆马车是从北京城外的马车行里连车带马带车夫一起,花银子租来的。不是官老爷用的那种封闭小屋式车厢,而是更类似于江南乌篷船那样的竹篾卷蓬设计。一道竹蔑编织而成的卷蓬像圆拱一样遮在车子上方,遮风挡雨。卷筒中空,两头有布帘垂挂。
倘若车里的乘客是比较害羞的地主小姐,那么前后两道布帘子就会一直严严实实地遮着。
杰西卡不是地主家的害羞小姐,她更爱看些野外的风景。沈七因为带伤只能坐在车里,他也希望随时可以看得见前方和后方发生的一切动静,所以两副帘子都是打开的。
沈福回过头来冲着车厢里头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笑容十分的自信,态度也相当坦诚。
他并不是故意欺哄英国小姐,但他回头时脸上露出的诚实表情,起到了很好的欺哄效果。
杰西卡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沈七倘若是书香门第出身的谦谦君子,此刻就应该跟杰西卡澄清事实,严肃告知当前面临的巨大风险,告诉她沈福的看法其实是失之偏颇的。但是沈七什么话也没多说,他不是什么君子,他出身黑帮,将来会做海盗。如今的黑帮少爷,未来的海盗船长,本该是个反派才对。没必要跟自己绑来的人质废太多话。
尤其是杰西卡主仆二人情绪不稳的时候,指不定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既然沈福误导了她,那就让她继续误导着吧,没必要这么早告知她全部的真相。
然而做人不可以太没良心。
杰西卡小姐是害怕姓沈的伤害她的家人,更是出于想要完成她们一家三口担负的外交使命,所以才肯答应陪着七爷一起去冒险。事实上沈七就是把杰西卡强行拖入了相当危险的一趟行程,摸着良心说,沈七确实应该恰如其分地履行一个风险告知程序。
作为参与其中的人,她有权了解未来行程中可能面临的巨大危险。她不应该被蒙在鼓里,傻傻地自以为万事无忧,前途一片光明。
于是沈七很认真地对她说,“杰西卡,也许事情并不如福叔说的那么好,也许我们会遇到各种危险,比如,那些凶恶的海盗,又比如,在海上遭遇到跟英国交战国家的巡洋舰,你会怕吗?”
沈七满以为对方会说,啊,好可怕,赛文先生请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人家呀。
结果杰西卡的回答完全不同,她说,“除了清国官府派来的追兵,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遇到海盗,遇到法兰西人、西班牙人或者来自于纽约克的叛逆者,我会跟你并肩战斗,这将是我的荣耀。”
我去!沈七的心里不由得为之一震,这是个天性好斗的圣女骑士啊,竟然说出一起战斗是荣耀这样爷们儿的台词来。
“大清官兵会比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更可怕吗?”马车在路边停下,大家现在静心等候着沈禄的回报,沈福在驾驶位上没事儿可做,对杰西卡的立场感到好奇。
“大清的茶叶贸易最可怕!”杰西卡叹道,“我们不敢激怒中-国-当-局,因为大不列颠的银子通过茶叶贸易不断流入中国,无法回流,大不列颠的英镑价值会很不稳定,我们一定得让中国朝廷购买一些英国货,用来抵消巨大的贸易逆差。”
沈福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贸易逆差这回事儿,兴趣盎然,“逆差什么的我不懂,不过,我觉得杰西卡小姐讲得很有道理,双方的贸易总额应该对等,这样就可以用钞票和银票来支付,比现银交割便利得多。我想,英国商人肯定不认得咱们的银票,咱们的茶叶商人也不收洋人的钞票,以物易物又很麻烦。用现银交易也是挺头疼的,生意做得大了,几十万两白银运过去运过来的也不是个事儿啊!最好的解决办法不外乎在两国之间建立一个中间港,我国茶叶商人收到的银子和出口的茶叶都屯在此地,英国人的黄金白银也运到这个地方来。这样一来,大家就可以用银票交易了,没必要每次贸易都冒着被海盗打劫的风险武装押运大量的现银。”
沈福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现如今大清国到处都是钱庄。老字号钱庄的好处就是家底殷实信用好,大家都用钱庄印发的银票,免去了大量现银在贸易途中被强盗打劫的危险。
土匪抢走大面额银票是没有用处的,每张银票上都有编号和背书,一旦被抢,当事人去钱庄及时报案,钱庄老板会冻结这张大面额银票的提现权。这样一来,土匪打劫的积极性就削弱了很多。
沈福没有像沈禄那样当面目睹杰西卡小姐的凶残和执拗一面,他单纯觉得杰西卡小姐皮肤白得来我见犹怜,一听到英国小姐担心茶叶贸易的问题,忍不住古道热肠地发表他的拙见。
其实沈福的想法没有错,不列颠和大清朝此刻有很多智者和能人正在想着同样的事情。这样的理想后来也确实实现了,新家坡和香港也就是出于这个思路才成为世界有名的重要金融港。
对于大清,这还是遥不可及的飘渺理想,甚至没人搞得明白这种事情应该具体如何去操办。但是英国人对此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过去百年的世界金融中心就是荷兰人的首都阿姆斯特丹。海上马车夫纵横七海,几乎全世界的海上贸易全都由荷兰商船来垄断,纸币和现银之间的兑换,统统都在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完成。
海上马车夫缔造的庞大贸易金融体系十年前刚刚轰然崩坍,新的世界金融中心尚未确定,沈七当然明白伦敦将是下一个世界贸易和货币兑换中心。但是,英国人此刻并不自信,此刻,伦敦还没能顺利接过阿姆斯特丹的接力棒——除非英国人彻底打败法国。法国拥有着欧洲最强的陆军,他们不承认伦敦钱庄的金融信用,就意味着整个欧洲都不会认可英国海盗印发的不靠谱银票。
英国人当年是用海盗手段打劫西班牙商船发起家来的,在欧洲的名誉一直不大好。英国人此刻正在渴望着一场堂堂正正的光荣决战来奠定伦敦的商业信誉。
这一切不是沈福可以理解的,但是沈七心里有数。
他不想福叔掉进一个根本没办法解释清楚的学术坑里,于是把话题引到一边,“杰西卡我刚才听见你说,纽约克的叛逆者?你指的就是曼哈顿的新阿姆斯特丹吧?我想知道,你们英国人现在对美国的独立究竟怎么看?”
NEW_YORK就是曼哈顿岛的美国纽约,最早由海上马车夫移民兴建起来的殖民港,后来在英荷战争之中落入英国手中,英国有个约克郡,于是将荷兰人的新阿姆斯特丹改名为“新の约克”,NEW_YORK。
十年前的美国独立战争结果是美国人获胜,但是英国官方并没有承认美国的独立,加拿大仍然效忠英王乔治,新奥尔良也还在法国人手中。英国仍旧保留着再次讨伐纽约克、波士顿、凤凰城,以及华盛顿叛军的权利。
沈七受命要去打通的太平洋白银航路,从中国通向南美,需要斡旋的对象是不列颠、法兰西和西班牙,跟美丽坚的关系不大。但是沈七一心想要借着公差办些私事儿,他一心想要绕道去宾夕法尼亚观摩考察线膛枪制造的工业基础成熟程度,这样一来,英美之间的关系和态度问题,就变得来十分值得关注。
杰西卡肯定是要长期随同充当英语翻译的,她若是极度仇视美国叛逆者,甚至连美国一词都不肯从口中说出,一味地坚称对方仅仅只是纽约克的叛逆者,她这个态度就有点蛋疼了。就她这态度,一踏上美丽坚的土地,就会被独立自由的美国解放者抓起来吊死的吧?
当英国小姐傲然站在美国土地上,她并不认为那是美国,她认定那是大不列颠的海外行省,被叛逆者临时割据的大不列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主权领主。为了捍卫大不列颠的光荣和统一,她很可能相当骄傲地冲着美国人拔出剑来,挑衅道,“叛逆者们,和我战斗吧!”这种情况下,七爷可不会认为跟杰西卡小姐一起并肩作战,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这摆明就是在作死,实在是太蠢了!所以,不能让杰西卡小姐继续执拗下去,抽空得替她洗洗脑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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