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不远有多远(1)
我没完没了的跑,像脱缰的野马,撒起欢来没个拘束,如果我当时有那么一点主见的话,我会迟疑的,但事实是那种情况下我要是迟疑了,就拖了所有人的后腿。
一个林子的深处,我们停住了脚步,二十多个人一股脑儿全坐在湿地上,夹杂着草的芳香,和林子里的湿气。我们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李冲立刻大喊道:“啥玩意儿啊!屁股全湿了!”
班长立刻摁住他轻声怒吼道:“我最后说一次,这是敌后!”
李冲赶紧轻声嘟囔道:“知道了班长,你快给我放开,这地上全是水!”
班长猛地一把撩开他,李冲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上身全部沾满了泥水,脸上也有股泥的味道。
我们都愣在那里,没人说话。我们来时,就像快要下雨,果然,现在已经有了阵阵凉风。
轻轻的吹着,轻轻的走过,我们都安静的坐着,林子里静得出奇,连个鸟都没有。
天仍旧灰蒙蒙的,温度好像降至了极点,没人说话的氛围,却充斥着不知所措和紧张的神情。好像排长没开口,谁都不能说话,也没人愿意说话,也不知说些什么。
三个排,九十多人,除去六班已全部阵亡,剩下的八十多人跑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我们现在只有三十多人,也只有我们四班和五班。排长知道,这主要是自己造成的,没人说出来,是因为对他的尊敬,但对于他军人的底线来说,这是耻辱!
军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国家和人民?荣誉?信仰?
反正在排长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尊严。
他说,连自己的尊严都捍卫不了,又怎么去保卫国家和人民?
良久,我们就互相盯着,或者看着手机的枪。我扣着手指头,指甲里全钻满了泥,还有些碎石,扎的手指不是一般的疼。但我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毕竟这么静的氛围,我也不想成为焦点。
我认识的人里,强东在皱着眉思考着什么,李冲愣在那里,萧旗看着天,灰蒙蒙的天。
排长终于动了,他微微伸直腰长吸一口气,我们立刻都凑近他,他却说道:“通讯兵!”
“到!”一个背着野战电台的士兵立刻过来,排长问他道:“这儿能联系上营地吗?”
通讯兵抬头看看即将要下雨的天,沉思着对排长说道:“有点悬!不过,我可以试试。”
“好,直接联系团部!”
“是!”
班长问他道:“你打算,怎么做啊?人都散了……”
排长还没说什么,何班副边赶紧拉过他说道:“你少说点!”
陈伟看着他,不知道要干什么,但看着排长一脸愁容,自责中夹着遗恨,他立刻就不说什么了。
通讯兵一直在呼叫着:虎头虎头,刺刀呼叫,刺刀呼叫,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通讯兵忽然眼前一亮,赶紧对排长说道:“通了,通了!”
排长立刻激动起来,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情愿。也许两者都有,只是有不同的缘由罢了。
我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这里是虎头,请汇报情况。
排长立刻激动的说道:“给我接一连,狙击一连!”
过了一下,话筒里又传来了连长的声音,我们都顿时打起了精神,好像见到了希望。
连长说道:“我是一连连长,请说!”
排长说道:“连长,我——”
他又停住了,哽咽了,好像要哭,但又有像是在憋着什么。连长问道:“巴鲁?是你吗?说话!”
排长慢慢又抬起头,对着话筒说道:“是我连长!”
“怎么了,说!”
排长又吱吱呜呜起来:“我,我对不住你!”
“到底怎么了?”连长喊道。
“我,中计了。一连,被打散了……”
我们都低着头,仿佛那耻辱也在我们身上,其实说到底,也确实是在我们身上。就像连长经常说的,我们是一个整体,没有一个人的对与错,只有整体的成与败。
连长沉默了,我们也依旧是那么安静。
好久,话筒里才又有了声音:你没有对不住任何人,你唯一对不住的是你自己!
一字一句,像针一样扎进排长的心里,也扎进我们心里。
“怎么办啊?”班长问道。
排长丢下了话筒,坐在原地,两滴泪慢慢滑落下来。我问他:“你哭什么?”班长拽着我,排长很快擦去泪痕,又拿起话筒说道:“连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却又听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干什么,干什么?给我回来,快,我不管你有什么难题,你小子必须给我回来!”
他吼着,我知道排长是他的心血,他不想排长就这么完了,即使排长犯了错。
但我只看到排长挂断了话筒,仍在原地,但眼神里却流露出信念和希望。
仿佛一时间换了一个人。
“陈伟,地图拿来!”排长下令道,班长却愣住了,说道:“你要干嘛?连长的意思是让咱赶紧回去,你懂吗,赶紧回去!”
“拿来吧……”排长低着头,轻轻的说道,陈伟却一把把背包转过去,说道:“听连长的!他肯定不会害了你啊!”
排长突然抬起头瞅着他说道:“说什么呢!”
班长看着他,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用一种不知是埋怨还是担忧的眼神看着他,但排长还是一把拿过来,说道:“我看看这是哪儿!”
“看吧,看吧……”班长突然就这么嘀咕着,何班副却拉过他,不让他再看着排长,其实,他们心里都不好受吧。
我们仍在原地吹着凉风,天越来越灰暗了,不久,就要下雨了。
暴雨!
持续不断的暴雨!
排长看着地图,突然问道:“谁还有地图?”
五班班长立刻说道:“我们还有一副。”
“好!”排长说完后又开始仔细的看着地图,空气又安静了起来,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就连李冲都斯文的坐着,虽然我们都被淋湿了,但不论如何,就是没人说话。
此时此刻,这个中尉排长,是这儿唯一的军官。
好一会儿,排长又要开口说话了,我们又一窝蜂的凑了过来,不过动作却很轻,很慢,仿佛都变了个样。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新兵了,有的只是战士!
共和国的战士!
“我们野战营地在东北方向,据此大约六公里。”
“六公里?”李冲疑惑的说道,“来时不才跑了五公里多吗?”
我们都看着他,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不自然起来了,支支吾吾道:“就是啊,我经常跑五公里,那个距离就是五公里!”他断定道。
萧旗在一旁只轻轻的说道:“那请问你现在在哪?”
他听后迟疑了一下,但又马上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噢!咱又跑了一公里到了这儿!”
班长只白了他一眼,他立马又规矩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的坐在那儿。
“也不知道,其他两个排的兄弟怎么样了……”我在一旁嘀咕道。
我只是这么嘀咕一句。
但我马上就知道,实在是不应该。
有的兄弟,可以互相损,越损感情越好;但也有一种兄弟,千万不能乱开玩笑,只能默默的关心。
很显然,我用错了方式,尽管那个时候,我还不清楚排长他是不是我的兄弟。
作为排长来说,我是他的兵,我们就是兄弟,但我指的是,脱去身上这绿军装时,我不确定那时我们算不算兄弟。
他们都看着我,我自认为我说错话了,但排长不这么认为:“我会补上这个过错的!”
我不敢看任何人,他们也都没好气的看着我,也许正是这个不经意的现象,注定了我要因为别人的眼光而受到排长的“保护”。像哥哥一样,保护着弟弟的一切,包括他的生理和心理创伤。
也正是因此,我们才都想不到,也都不愿想到,这个哥哥会因照顾弟弟而耽误自己。
一生的悔恨!
不!我说的是自己,这是我一生的悔恨,对他来说,即使他不愿意,也无怨无悔!
兄弟,就是这个样子吧。
排长说道:“这样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带几个人去附近侦查下,据我所知,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有些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班长问道,排长却依旧看着地图,说道:“不知道,但就是觉得不一般,直觉……直觉……”
他又迟疑了一会,我们都各自看起来好像思考着什么事儿。
“就这样吧。”排长说道。我们又赶紧打起精神,他说道:“我叫两个人吧,剩下的人都在这儿守着。”
我们都点点头,军人是绝对要服从上级的,虽然排长已经不服从连长了,但我们此刻只有听他的。
他刚说完,陈伟就立刻嚷嚷道:“我跟你去!”
但排长立刻就阻止了他:“不行,你是老兵了,得在这儿组织大家。我们面临的不光是战争,更是生存的考验!”
陈伟还想多说什么,但排长又立刻站起来摁住陈伟的肩膀,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着他,他便再也不多说什么了。
他看看李冲,也许对这个大大咧咧的东北汉子颇有些好感,便指着他,李冲瞪着眼睛说道:“我?”排长淡定的点点头,李冲刚想说几句,但看看班长,立刻闭嘴了,只能乖乖的答应着。
他在看着其他人,心里也默默的筛选着,他的目光一开始便在我身上,我们当时也正好所有人都看着他。四目相对,我好像被镇住了,他看看我,问道:“有信心吗?”
我问他道:“什么信心?”
“跟着我干一票大的!”
“啊?”
“行了别说了,就你!”他说着便收拾起来,我和李冲也开始起来,拍拍身上的泥,也许排长一开始就想带上我,我觉得就是因为那一刻我那一句无心的话,使他也想证明我。
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
班长突然拽着我说道:“别拖累了他!”
眼神里透露着凶光,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特别怕他,何班副却拉着他说道:“行了!”又对我说道:“跟着排长,别乱来!”
在哪种情况下,愣在一边的我竟还点了点头。
“走吧士兵,和我来!”
排长急促的下令道,然后便跑着冲了出去,我跟在李冲后面,李冲则与排长齐头并进。
我看了一眼身后,他们都看着我,死气沉沉的看着我,眼神里像失去希望,却又充斥着不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