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莫小舞听见老岛主的话,垂首凝眸,始终不言语,却是掀开袖子,看着手臂上一道道伤痕。紫色经络爬行在苍白肤色上。如同从冰霜里浮起了紫藤,越靠近心脉,颜色越深沉。她懂得情爱么?不,她肯定不懂情为何物,不然,她为何会落得如斯下场,蓬莱岛的诸人又为何要将所有的事情瞒着她?可是,为何她记得那片桃花障层层叠叠。每逢花朝之期氤氲盛开,映流霞,焕发着奇光异彩。

莫小舞气息翻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她的眼睛。

见她默然神伤。老岛主幽幽叹道:“蓬莱之人,历经情伤,又受到内力反噬,额角必有一方兰青色印记,预示着功力到达极限。如果不控制好,会再次被内力反噬,成为僵死之人。”

他一字一顿强调:“孩子,我说的就是你。”

莫小舞伏拜在地,强忍伤痛,不让老岛?无?错?主看见她的脸,运声接道:“晚辈谨记岛主教导。”

老岛主注视伏地稽首的身影,说道:“你与我们蓬莱有缘,我问你,你可愿意承担起蓬莱岛主守杀与定邦的职责吗?我不勉强你,如果不愿,你就沿着来路好生去吧。”

莫小舞直起腰身,看着老岛主已经石化的身躯,双眸含泪,恭敬向他一叩首,正式承接了蓬莱岛主一职。老岛主看着她,银黑色的眼眸中似乎也透出一股暖意。他没法笑,但语声畅快,说着:“你能倾听天地万物之声。这才让你寻到小小水滴之迹,这才能来到我面前。承接我的意愿。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他嘶嘶喘气。嘴角流出白色浊水。莫小舞不忍对视,用腹语问道:“老岛主,这百年的时光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老岛主默然望她半晌,开口说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一个方法——你要学会冥想。”

莫小舞心奇,在腹内重复着“冥想”二字。老族长道:“闭上眼睛,放松心神。”她依言照做。

洞穴里叮咚脆响,滴下水声。火把早灭,只渗漏星缕微光,像是一束花火。绽开在堆石之上。四周声息顷刻清明,万物仿似禅定。岑寂中,耳畔传来老族长苍老的声音。

“人的双目所见,总受阻于距离长短,但是‘心’却不一样。它能看见千里外的风光景象,不拘于你站在何方,目力是否宽广。每日得闲之时,你坐下来,想象自己的目光如同神识一样。飞越高山,攀越白云,直达九霄青天外。你会看见,人世沧桑。不过是一方小小的田园,那里也有星辰变化、草木枯荣、流水连绵、日月不绝,所不同的是。你要俯视它们,置身于它们之上。等你做到不以万物为念。戒骄戒躁、慎嗔慎念时,你会明白。所有的荣辱富贵都是虚无,只有道法自然才是你的良师,它孕育了天地,教会你开启心智,让你心念所及远胜万里。”

顿了顿,老岛主又慢慢说道:“我每日枯坐于此冥思,只待蓬莱子弟到来,了却我最后心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残雨化风游走原野,尾音几不可闻。

莫小舞猛然睁开眼睛,却见老岛主面目僵硬,仿佛顷刻石化一般。他的嘴角下驰,赫然带了一道无法完成的笑容。

莫小舞沉身下拜,恭恭敬敬叩首三次。却见地上老岛主用指甲划出两行字,给了她醍醐灌顶般的洗礼。那是一首佛偈,只有十个字,却包含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胸襟。“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

敛了心神,莫小舞这才往洞口爬去,洞口窄小,莫小舞花费巨力爬出洞穴,石窟外雨丝飘零,梳洗藤叶,轻曳着一层烟雾。她站在石头上,仰头对着苍天,任雨水冲刷身体。等到遍身的炙热消散了下去,她拾来一捆坚硬树枝,密匝□洞口,再覆上一层衣襟,将石块土坷推了上去。

她细细地挖着土,细细地布置,堵严了洞口,站在石窟内沉淀了一刻心神,再冒雨朝着悬崖顶峰攀爬。四处黛色巍然,孤松倒挂成林,一切风景如旧,只是她的心态已经不一样了。

雨水由大变小,像是涤尘的泉流,从里到外,将她清洗一遍。她记起老族长的话,用湿濡濡的头发遮住额角,提气朝上一跃。

顶峰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笛声,散入雨丝,滑凉如雪。

莫小舞心中一动,忙抑制功力,改成徒手攀越,顺着山壁向上爬。

雨停,烟雾迷蒙了青蓝色天空,石坳处,古杏斜伸枝桠,沾染了露水,不能承受重泽,片片洒落树下。一道淡紫衣袍身影独立杏影之中,有似梅花惊雪,两三声吹,摘走朵朵清华。

莫小舞边听边爬。

紫衣人音律技巧高超,以短短一柄玉笛,能吹奏出诸多变化。一声,如疏枝横瘦、蕊点珠光;二声,如双瓣吐绽、庭前扶风;三声,如云霞万绛、席天漫卷。他的手指轻抚在白玉短笛上,从花开到花落,给莫小舞送来整个春天。

莫小舞屏息静听,依坐在一处倒挂松臂上,久久不愿离去。山崖底下氤氲雾气,一朵杏花飘飘扬扬,洒落她的肩膀。听到最后,她拂去花瓣,将残红扫进深渊。

由于没了袖罩的遮蔽,她的双手攀爬上石壁时,紫色伤痕条条突起,在苍白肤色映照下,显得狰狞。

莫小舞抬头,对上了一双浸润着墨玉光华的眼睛。杏花疏影在他身后,不过作了俊美容颜的陪衬。她连忙跃起,立于一侧,稍稍整理了被她撕去半幅的衣襟。

见青年公子仍然注目于手背伤痕上,她只得拢着袖子,交合手掌,微微躬身施礼:“见过南公子。”此时,她的嗓音嘶哑,用腹语说出这句话,粗粝低沉,很是败坏孤杏植云的美景。但主人天劫子不在家,她只能勉力做一回东道。

被唤作南公子的紫衣人静立树下,良久不语。

莫小舞只得抬眸看看身侧。一朵杏花扑下,点缀在他袖口,将金丝藻秀的繁复章纹衬得清美,如同琼枝玉树依偎。她再次断定,有如此气度如此奢华的男人,应该是王侯公子无疑。

听得天劫子说。这座高山每隔半年便有来客,那人叫做南卫东。

南卫东全身笼罩一层淡淡的冷漠,似是矜持所致。

他面向断壁而立。颔首答过,便抚起玉笛,曲声清幽,仍是演奏方才那首古调。

莫小舞陪侍一刻,待他奏完。笛声穿雾掠风,极为入耳。一曲终了,她首开岑寂。腹语问道:“斗胆问询公子,这首乐曲可有名目?”

南卫东正身端坐石凳上。看着她,冷淡说道:“杏花天影。”

莫小舞侧目想了想,于脑中搜寻到了古曲的来历。相传词调由白石布衣所作,用以向恋人表白身不由己的隐痛。后代乐师感怀此事。谱写成曲,将弦乐流传了下来。那诗词凄婉,阿照读给她听时,她隐约记住了几句。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何处?”

她体会不了词中哀伤,但念及阿照,面色不由得温和了下来。

南卫东看着她映照出半壁霞彩的眸子,沉顿一下。道:“不用侍立一旁,你先下去吧。”

莫小舞暗地长松一口气,只是面色如雪湖沉敛。不兴任何波澜。她半身轻躬,施礼后走向石居,在背山处烧水煮汤,用文火养着,自己回屋快速梳洗了一番,换上从山下带来的衣衫——天青色襦衫配白裙。淡雅秀丽,腰带上一如既往打了个死结。

她坐在石床一侧。抬头望着窗外苍茫云海,回想起山洞内所发的事情。风越过,发丝飞扬,遮蔽了她的眼睛,她想了想,掏出木梳,将头发拧成两股发辫垂落胸前。

如此,至少不会让天劫子痛呼怠慢了客人。他对南卫东,可见看得很重。

石屋外风声不停,传来滚轴摩擦之音,不出意外地,采药归来的天劫子老远看到南卫东,就急声说道:“咦,你怎么来了?半年期限还未到。”

南卫东的声音冷冽,如山泉覆雪,清凌凌从人心底滑过。“殿下擢我为御史,巡查北疆。”

莫小舞仰躺在石床上,无需聚力搜捕,开通的耳力也能令她听清大半。

天劫子似乎愣了愣,半晌才说出声音:“那——御史大人来老头子的穷山坳做什么?”

南卫东不语。

窸窸窣窣细碎声不断,天劫子放下药筐,整理了衣襟,才问道:“难得请到你出面,想是西域国的天地又起了变故?”

南卫东可能与他极熟,并未隐瞒什么,当即和盘托出。“陈国、魏国与大周国联手想要击杀前大周国的太子周鸿宣,周鸿宣出逃,正往我们西域国而来。”

语声清凉如雨丝,飘进莫小舞耳中,她猛然闭上了眼睛。这是她自醒来之后,第一次从他人的口中,听到鸿宣两字。更让她心疼的是,三国联手居然想要了鸿宣的性命!她下意识里,便觉得,鸿宣那四面楚歌的场景远比她自己深陷险境还要来的让人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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