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夜和兵
杨汉一真的很会睡，他只要告诉你他要睡了，不要一分钟便能发出鼾声。但你千万别以为他真是睡着了，有一回他都呼噜了一个多小时，班长大老李刚说要打个牙祭，他便一骨碌坐了起来：“猪肉粉条，说好的猪肉粉条呢？”然后被大老李推了一把。“去去去，老子做个梦你也当真了。”
还有一回，也是班长大老李发现的，大老李说，对面的鬼子实在太多了，要不咱们跑吧，有命没命看弟兄们的造化了。大老李奔出几十里，这才仿然大悟似地：杨汉一那乖儿子还在睡呢。刚想到这，却发现杨汉一正裂着大嘴冲自己笑。
“你娘的，老子跑的时候还听到你的呼声呢！”
“还你爹呢，你他妈一跑老子就知道了。”
就这样搞了几次，大老李对杨汉一这份技能算是彻底服了：这小子闭着眼睛睡觉张着耳朵听，邪门了！
这不，新兵刘喜贵刚刚提到杨汉一，大老李就捶了他一拳：“你个新兵蛋子，没大没小，杨汉一是你叫的吗。”
“哎，班长，我是说，我是说到底你大还是他大啊。”
“你管呢。”
大老李踹了他一脚
“你他娘谁都能提，就是不能提他，尤其是睡觉的时候不能提他，明白了不！”
刘喜贵吓了一跳，似懂若懂地，却又还是忍不住嘟囔道：
“他不就是个兵吗！”
“他是老兵，老兵你懂吗？没大没小。”
大老李教训完，却又叹了口气：
“他一辈子，也就是个兵了。”
“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也不管你听到没有，甭打呼噜了，告诉你，老子带了上百个兵，九十九个会提这茬，你他娘听没听到。”
大老李朝杨汉一睡觉的地方瞄了一眼，他一动不动，呼噜声似乎比刚才还要响了。
“你他娘就装吧，老子不希罕。”
大老李朝刘喜贵使了个眼色，便钻出了防空洞，刘喜贵跟了上来。
大老李班上开始有二十多人，但自开进阵地以来，一天的功夫，连鬼子影都没见到，班上的兵便跑的跑死的死，现在也就剩杨汉一和刘喜贵了。
“这鬼子飞机大炮啊，时不时就来那么一阵子，我说刘喜贵啊，你能捡条命回来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嗳我说你怎么从来就没想过跑呢。”
“班长，我不跑，在家没吃没穿的，回家也是饿死。”
刘喜贵眨巴着他那双大眼睛，他才只有十五岁，便感觉已经是极为成熟的一个人了。
“不跑可能会被炸死哦。”
大老李说的一本正经，似乎是在怂恿着：“考虑考虑？班长不会见怪的。”
“班长，我都说了不跑了，龙叔说，人死吊朝天，不就是个死吗，咱打的是国仗呢。”
“龙叔？他都找阎王爷算账去了，他说的顶个屁用。”
龙叔是老兵，和杨汉一一样的老兵。
“现在可以说说他了。”
“说谁啊。”
“笨蛋？这里除了你除了我，还有谁？”
“他娘的，新兵蛋子就是新兵蛋子。”
大老李一边敲着刘喜贵的脑袋，一边摇着头。
“新兵不都这样吗，小张、小孙、三伢子……”
刘喜贵把那些人的名字点出来的时候，没有发现，班长大老李眼睛是湿的。
“都死了，总把这些死人抬出来，你他娘有完没完。”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讲鬼，别给我带来晦气，明白？”
刘喜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杨老弟和我在一起三年了。”大老李似乎有点感慨地：“那一年我们一起被抓了丁，送去凇沪，开始也有人想着跑，但到了战场才发现，跑根本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为什么？方圆几十里炸弹是扑天盖地轰，跑哪去？”
“咱们这会和凇沪比，沾不上边。”
“我倒不想跑，可我不知怎么才能活下来，我很幸运遇到了他。他娘的，班长、排长、连长、营长那些牛逼哄哄的长官，几个回合下来就都见阎王去了，我就跟着他，死死地跟着他，得亏我机灵。”
“这小子半点不像新兵，会躲会打，不怕炮弹，几次遇见日本人把我吓个够呛，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日本人就都被他干掉了，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大老李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班长，后来呢？”
刘喜贵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他没想到这个大不了他几岁，爱睡觉的懒惰老兵这么牛。
“后来？后来就让人想不通了。”
“后来我们一个团就剩下三个人了，团长，我，还有他。团长快死的时候，已经提拔他为代理团长，他，一个新兵蛋子，是代理团长，老子也干了代理营长呢。”大老李讲到这里似乎显得很兴奋，却又叹了一口气。
“老子想不通，后来上级让我们去师部报到，这小子突然就羊癜风一般，死都不肯去了，还拉着我跑路。”
“跑路？班长你也做了逃兵？哈哈，哈哈哈哈。”
刘喜贵哈哈大笑，大老李却踹了他一脚：“笑，让你他娘笑。老子做逃兵？老子本来可以做营长的，是被那货连哄带骗跑路的……”
“后来呢？”
“后来？做逃兵还有后来。后来被撤职了，一撸到底，做回了大头兵。”
“哎，能捡条命回来，就他娘不错了。”
“要说这小子吧，也是邪得很，除了凇沪，还有南京、广德、武汉等等，好多次战役，他娘的立下的战功哪次都能混个团长了，然而，提拔命令一到，他娘的就跑路。他跑不打紧，老子也连带遭殃了。老子跟着他，也算倒了血霉了，每次都被一撸到底，还好没把命丢掉。为啥？不是吹的，现在那些排长，连长，营长的，哪个不是老子的兵，他们敢杀老子？”
大老李一边恨一边似乎又是回味无穷：“他娘的，一辈子都快被他毁了。”
“喂喂喂，谁毁谁啊。”旁边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大老李吓了一大跳，后面蹲着的赫然便是杨汉一。
“大半夜的出来吓人，不把老子吓死不甘心吧。”
“喂喂喂，谁吓谁啊？大晚上的，偷偷摸摸带个新兵乱嚼舌根像个班长吗，我影响了你前途？良心呢，良心让狗吃了，这么些年，老子救你多少回，哪次不是我把你从死人堆刨出来的，你还前途，去阎王爷那找前途吧。”
“喂喂喂，你救我，我救你难道又少了吗，上峰要杀你，哪次不是我顶的包。”
……
两人扯起来似乎没完没了，完全忽略了新兵刘喜贵的存在。